花辞树(24)
我几乎气结。这日本鬼子如此没眼色,脸皮倒是厚得少见。我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去找杨哥。好久不曾同他联系。从安然那里,他想必早就知道我这期间过的是什么日子。然而我深知他绝不会来干涉一切。过往的一切,他太了解,也太明白。程诺的再次出现,即使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至少也是处之泰然。这件事想起来真的让人心怀怨怼。
他早就知道程诺在这里,却始终不曾对我透露半点。这真让人生气。
杨哥的态度却是一贯的坦然爽朗。自从我认得他起,他的镇定就一直是我的依赖。是的,我依赖他,纵然他始终不肯对我坦白。
坐在原滕的车里,我心神不定。杨哥看出来,于是在我手上轻轻一按。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搜寻蛛丝马迹。但我一无所获。
原藤笑容谦和。平心而论,我对这个日本男子毫无成见。他三十出头年纪,面目明朗,神情坦然,行止优雅大方。容貌谈不上俊美,却自有一番慷慨气势。
但他娶了我母亲。事情立刻变得复杂。
席间原藤显然把杨哥当作我的男友,于是操着一口流利汉语不住打趣。我按捺不住,几乎就要拂袖而去。想起妈妈,又勉强坐好。杨哥见我尴尬,便立时解围,“很晚了,小爱明天还有课。我们可否告辞?”
原藤呵呵笑,“你很疼沉香,嗯?”
我忍耐不住,抢白道:“我这个名字只有我妈妈才配叫。”
杨哥苦笑。
原藤一怔,“你妈妈说,我这样叫你,你会开心。”
我气结。杨哥忙打圆场,“那我们先走了。”他拉着我便走,原藤却忽然阻住我们,笑道:“有几句话想和沉香单独说。”
杨哥一怔,神色立刻戒备。原藤不看他,只望着我微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沉香,我这次来也是你妈妈的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杨哥,等我一下。”我随原藤走到大株盆栽棕榈后面,盯住他。
原藤看着我,笑说:“你对我没有好感。”
“那么?”我盯住他的眼睛。
“好倔强的女孩。像你妈妈。”他坦然微笑,“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女儿,称得上幸运了。”
我忍不住想冷笑。戴这等高帽给谁看?苏艾晚好歹也活了一十九年,不见得三言两语就被你服服帖帖收归阵营。讨好我妈妈是一回事,想在我这里找便宜是另一回事。
“您还不够老,生不出我这么大的女儿。”我讽刺他。开玩笑,他多说也不过大我十几岁,却娶了我妈妈。想来真叫人郁闷。别怪我不够胸襟开阔,实在是对这桩事件难以释怀。
原藤笑,“无所谓,沉香。”他笑得坦然教人生气,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小孩子,尽管说下去,难不成我还会同你一般计较。我只好收口道:“您还有什么事?”
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只青蓝缎面盒子,扁形圆盒,不过同我掌心差不多大。他竟自揭开盒盖。我微微一怔。
盒子里满衬纯黑天鹅绒,里面放着一双细细的银镯。我最不喜欢开口镯子,戴时扳来扭去,好好的白弄走了形。这一双镯子却嵌着精致搭扣,开合有度,很是方便。且这一双镯子虽然不甚贵重,又不嵌珠宝,素气得很,手工却极精,搞不好远超镯子本身价值。镯子形如燕尾,本是一对,可以共戴也可以分开。细一看,两只镯子上都刻着细小字迹。我不由得好奇心起。原藤信手拿起来递给我,“你妈妈给你的。”
我看着镯子上字迹,笔画清细优雅,雕在狭窄镯面上却一丝不乱,极见功夫。
“双燕子,联翩几万回……”我猛然抬起头,又惊又怒,看牢了原藤说不出话。他倒愣了,问我,“怎么了沉香?这是我的手工,你哪里不满意尽管说,我一定返工。”
双燕子,联翩几万回。强知人是客,方便恼他来。
不必看我都知道,那一只镯子上定是刻着:
双燕子,可可事风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妈远在万里之外,却玩这把戏,真教我又气又痛。原藤是外人又是……倭寇。这两首小诗他不会晓得,一定是妈妈要他刻在镯子上来刺激我的。
原藤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只说:“你妈妈要我做这一对镯子,你自己一只,那一只给你送人用。”他瞥远处杨哥一眼,低声笑问,“是送他的吧?知道一定是给男孩子戴,我特意做得素气一点。”
我握着镯子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你做的?”
原藤微笑。
我点头,“我妈妈向来爱才。”
他眼里掠过微微的惊讶。这不奇怪,我猜得出他们如何相遇,我妈妈在亚洲知名品牌“束素”任设计师,“束素”一派王朝气象,发展多元,原藤这等好手艺,定是他们旗下重臣。红花还需绿叶扶,再好的服装也需合衬饰品,想当然耳,这两个人一定是合作得默契到了家,索性就做了一家人。
“不是送他。”我疲惫地微笑一下,“谢谢您了。”
原藤看着我,“沉香,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笑,“我年老体衰,比不上年轻人。”
原藤大乐,“你这孩子有趣。”他忽然严肃道:“我不明白,说错了不要怪我。可是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诗,说的是:花在可以摘的时候就应该不要考虑地摘下来。是有这个的吧?”
花堪折时直须折。
我深吸一口气,“那是个骗子说的,专教人跳火坑不要眨眼。”
原藤被我弄糊涂,正色说:“你妈妈大略同我说起过你,我不知你是怎样的孩子,可是今天一见,我才知道你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你这样的女孩子,不该这样寂寞。”
我怔住。原藤忽然伸出手,爱惜地在我鬓边轻轻一抚,“像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更应该珍惜自己。不要‘早上落下的花,到晚上才去拾起来。’”
朝花夕拾?呵呵。
朱颜辞镜花辞树,那真正是留不住的。
见我沉吟,原藤又补上一句,“这样的年轻,没有什么是看不开、放不下的。即使是真正的过错。”
我抬头,他对我眨眨眼,“我们日本的世阿弥大师有这样一句话:‘秘则为花,不秘则不成其为花。’哪一朵美丽的花不是经过沧桑的呢?”
我望着他,久久不能言语。
真的是这样的吗?
校摄影协会的作品展在图书馆大厅举行。婴红拉我去看。
看得出,婴红应该是中意南唐的。我没有问她,但想来南唐的作品里不会少了她。我是“香”,那么婴红会是什么?“茶”还是“花”?
进了大厅,一眼便看见南唐远远地迎过来,那匆匆的神情,显然已经等了很久。我转身就想避开,婴红却拉住我不放,“他为了你来。”她忽然轻声说,眼光恳求,“苏,别让我丢这样的人。你在这里,我走。”
我一愣,她已经灵巧地穿了出去,南唐只来得及看到她背影。他微微一怔,问,“那是婴红吧?”我看着他,果断地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