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23)
我无可奈何地笑,“我还以为是我疯掉了。”
他走过来,突然伸手拉住我的长发轻轻摩弄,“你怎么留起这么长的头发。”
“我喜欢。”我不给他讲话的时间,“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
他眼神阴郁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会猜测下句。人会变。从前不喜欢的东西,现在可以珍如拱璧。
从前喜欢过的东西呢?
“沉香。”
我盯着他,“你说过给我时间。”
他突然软弱下来。我感觉得到。他没有丝毫变化,可是眼神中的凌厉骤然黯淡。他纵容了我,过分地。如今他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已经收不回所有的承诺和时间。
他突然轻声地说:“她是你姐姐。”
我大脑深处的某根神经骤然刺痛,尖锐地逼入清凉脑海。我尖声问,“你说什么?”
他坐在我身边,垂下头,“她是你亲姐姐。”
“你疯了!”我扯住他衣领,“程诺,你脑子有毛病了!”
他利落地扣住我手腕,盯住我,声音是一贯的寒郁低沉,“沉香,你冷静一点。我知道你已经猜到。现在你给我接受这个事实。”
我用力挣扎,挣不开他的手,我大叫起来,低下头狠狠咬他一口,他负痛放开我一瞬,随即又飞快地抓住。我大叫,他突然抬手,似乎要给我一耳光,却忽然犹豫,终于放下手。
我慢慢冷静下来。
程诺盯着我,半晌放开了手,冷冷道:“还真是伶牙俐齿。”他的手背上印出我的齿痕,很深。
我坐在那里,只觉得一切空荡荡毫无依凭。我的眼睛看不到一切,我的手指碰不到一切。谁对我许下过诺言?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为什么。什么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是生命还是灵魂?我的一切都已残缺。谁都可以同我分享同我争夺。我没有守护的能力,连自尊都可以一败涂地。
我大声痛哭起来。
他坐在我身边,我知道他看着我,犹豫着,迟疑着。终于我感觉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慢慢地揽住我,让我的头靠在真正温暖坚实的地方。
我耐心地在他怀里哭泣,一塌糊涂,毫无余地。有什么好顾忌呢,既然他无所不知。
“她对你说的?”我断断续续地确认。
他默默点头。我坐直,他随即放开我。
出乎我意料地,他慢慢地点起一支烟,忽然又捻灭。我抢过来,手指颤抖着又点燃。他看着我,从我手里拿回来,细细的青色烟雾辗转升腾。他慢慢地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烟草温暖而躁动的气息,带有丰郁华美的不安感,这一刻却让我平静。
我慢慢靠在他身边。
“她叫檀香。我叫沉香。她大我十一岁。她的名字,是她妈妈取的。我的名字,是我妈妈取的。她是我亲姨妈的女儿啊。”
他轻轻叹息,“你妈妈没有你这样多愁善感。”
“没错。她和我姨妈从小争到大。论起事业、家庭,看在别人眼里到底都是她占了上风。姨妈给表姐取名檀香,她就叫我沉香,刻意地要我名贵过她一筹。
我妈和我爸,所有人看来都当真是佳偶天成。结果却落了个这样收场。我从小就觉出姨妈的奇怪。她没嫁过人,却生了我表姐。她们一直住我家里。像家人。可是这总不能算是正常。爸对表姐极好,妈对爸却始终有种古怪态度。说不上是若即若离,还是不屑。我知道爸的生意也是借妈不少声名,还以为是妈向来骄傲,何况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吵过架,简直,现在想想,真的是相敬如冰。
怪不得,我从前听人说我爸和我妈结婚之前,他是和我姨妈在一起。檀香,她果然是我爸和我姨妈的女儿。怪不得,怪不得我妈那样对她对我,她百般努力,盼着我有出众本事压得过檀香,为她出这一口气。”
“你表姐不是这样说。”他轻轻地说,“她只说,你妈妈太强悍,从她母亲那里强夺了一切。作为她,没有理由不去为她妈妈报上一箭之仇。”
我点头。已经足够平静。一切都已明了。一切都已结束。
那一天,我约了他,程诺。他说好要帮我拍照。
忘记为了什么我跑出去,要他到我家里等我。我一贯任性,要他等也是经常事。
只是这一次,一切都物是人非。
他不像从前一样在客厅里等我,带着熟悉微笑和纵容神情。
我跑上楼,听见自己房间里有古怪响动,像动物的喘息。天晓得,我从没养过宠物。
推开门的一刻,真的是不假思索。
我看到一切。
几乎是跌倒之后又爬下楼梯的,唯一的念头是逃离,毫无理由,毫无感觉。我跌倒在客厅冰冷的地面上,有古董架在我身后斜斜倒落,碎乱了一地摆设装饰,一片狼藉。
他追着我下来,凌乱头发,衣衫不整,他伸手来扶我。那样的表情。没有表情。我难以忍受他碰到我。怎么可以。手边抓起的是摔碎的小半截琉璃水海,猛然地戳向他。他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只有血涌出来,他按住自己的肩颈,摔倒在我面前。
血涌的那么快那么多,馥郁可怖如狰狞□。
我从哪里来的力气?我跳起来冲出门去。阳光苍白耀眼,直射我凝固的虹膜。我的身体被风尖锐地闯过。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移动或者方向。我的心脏在血的浸泡下辛辣悸动地疼痛起来,抽搐和纠结。我最后的感觉是自己的头发在风里凌乱地飞扬起来,只有那么一瞬。
然后一切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半里。
我紧紧地抱住头。他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你到底要我怎样呢。”他忽然说。
我摇头。我能够要他怎样呢?程诺,承诺啊。你又能够给我什么。
可是他到底还是告诉了我事实。我突然抬起头看他,他的眼光冷漠而痛楚。
程诺,你是真的想要解脱这一切吗?我明明了解的真相,为什么你要说出口。如果放任我继续模糊猜测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至少你就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说服你自己的理智,把我继续困在这里。
他终于低声说:“你走吧。”
我盯着他,而他慢慢地垂下头不看我。
“沉香,这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他咬牙逼出这样一句,“好好记住。我真的已经到了尽头。”
第六章
手机屏幕上是陌生的号码。我接通,传来陌生男子声音。他音调沉稳愉快,开门见山便说:“沉香,你好。”
我几乎没尖叫出来,努力控制自己,问:“您是哪位?”
“我是原藤,你妈妈的丈夫。”他坦然地说,“我正在本城,可以见一面吗?你妈妈有礼物要我转交。”
我迟疑。他已经微笑道:“今晚你可有时间?六点我来接你吃晚饭。可以?”
我飞快地说:“我可以带个朋友吗?”是的,故意刁难。就是如此。
原藤笑声开朗得近乎活泼,“是男朋友?欢迎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