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33)
我握紧话筒无法言语。
——所以认为自己犯下的过失,她就要自己来偿还吗?
难道你不在乎这样会给无辜的人带来如何结局。
她不会在乎。我想我知道。安然的镇定,只在于她一心的寥落。如果心无挂碍,就不会盲目妄想将来。如果早已绝望至心如死水,就永不会失望得心碎。这是悲凉的经验。然而却是绝对金句。
安然的沉默淡然如花香轻轻流淌。车上放着苏州弹词,糯软秀艳的一字一句裹在身边,我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而闵白的感觉或许相同。我看着她抿紧的嘴唇。安然的沉默,远比她的凌厉更令人不安。
终于她低语,不知是对我们中哪一个人。
“盲目的爱情究竟有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我轻轻埋下头,注视自己的十指。纤细的。脆弱的。会有个人喜欢轻轻抚摸,然后一根一根地数过,朦胧间仿佛点数过往流年,开放在我指尖的季节,缤纷错落。
程诺。其实我真的害怕再次将你错过。你知道么?
所以求求你,千万不要逼迫我。
我们来到市郊的别墅区,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年迈的殴裔老妇为我们开门,我们随着安然走进光线明亮的房间。这是一间教人诧异的房间,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有着杂乱无章的色彩,丝毫不搭调,骤眼看过去简直教人心烦意乱。然而安然轻轻地走向窗边。一把小巧玲珑的摇椅上,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漂亮小男孩,怀里抱着一只柔软的玳瑁猫。猫抬起头,对安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Samuel。”安然低声叫那孩子,他立刻回过头来,笑脸璀璨恍如安琪儿。混血儿特有的天真甜美面孔,因年幼而益发纯洁如画。
然而我突然浑身发冷。那孩子的眼睛毫无光彩,没有半点焦距。他愉快地叫着安然,“姐姐。”中文讲的相当出色。
由安然同老妇人的对话中,我明白一切。老妇人是小男孩塞缪尔的外婆,两年前在外出散步时同安然偶然相识,自此交往起来,安然时常来探望他们。一个美丽的异国女孩的定期探访,已成为老人和孩子孤寂生活中少有的乐趣之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孩子的房间如此色彩紊乱,盲了眼睛的人,丝毫不需在意色彩,重要的,只是手指可以感觉到的一切。那些陈设布置,无一不是上等的质料,给予指尖最温柔的触感。
闵白怔怔地看着塞缪尔,神情恍惚。
安然在Samuel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把小男孩抱下椅子,放在闵白身边。闵白脸上的神色矛盾重重,终于俯下身轻轻握住Samuel的手。
安然带着我走到旁边客厅,坐下来同老妇人谈天。
许久,闵白才牵着Samuel走出房间,将他交给外婆,然后加入我们。
安然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闵白冷冷地说:“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安然微笑,“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过是失去了一半的行动自由。这孩子失去的却是整个世界。”
“这孩子是非婚生子。他的母亲深爱他的父亲,所以为他生下塞缪尔,却始终不曾得到名分。在这孩子满月时,他母亲约他父亲在这屋子里烛光晚餐,开了谈判,一言不合争执起来,碰翻了蜡烛,溅到摇篮中的Samuel,伤了他的眼睛,从此失明。”
我听着身上发冷。闵白一言不发。
“该怪谁呢?一切都是偶然。偶然之间,天塌地陷。这孩子还不懂事,不晓得前因后果如此凄凉悲惨而又可笑。一旦他懂得了人间是非,又会怎样看待自己的遭遇和家事?他又会怎样地怨恨上这个世界?”
安然的目光清澈如洗,“我不希望那一切发生。闵白。”她静静地注视她。
闵白低头不语。
Samuel蹒跚地走过来,钻进安然怀里,手里捧着冰淇淋盘子吃的很是开心。安然替他擦去鼻尖奶油痕迹,轻轻一叹,“天真无知,是多么快乐。
但愿我也曾经这样过。”
Samuel抬头看她,童声清亮,“姐姐你不快乐吗?”
安然微微一顿,思索片刻,轻笑着回答,“很快乐啊。”她蹲下身抚摸他的一头金发,仿佛抚摸着阳光的痕迹。
Samuel把头转向她的方向,侧耳,模样天真无邪。他忽然说:“姐姐你不快乐。
因为真正的快乐是不用去想的。”
他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眼睛。虽然明知这孩子目不能视,我依然在那种剔透琤明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安然站起身,悄悄笑说:“每次来这里,都被这孩子弄得哑口无言。”
她拉着我走出露台,俯视楼下的明丽风光。
风动帘帷,若有若无的木叶清香悄然袭来。
安然的音韵淡定轻细如檐前秋雨。
“什么是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活在今时今世,失少于得,就已是不易得的快乐。”
安然的笑容永远淡然清冽,那样与世无争的神情,这一刻谁能想象她心头的八面玲珑。
“你知道吗,小爱?”她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我即将前往英国,是交换留学。
这一次的名额,原本,也有程诺一个。”
我骤然望向她,“原本?”
她微微一笑,“他自愿留下来,谁也无法说服。”
“……为什么?”我紧紧握住手指,指甲不知不觉刺入掌心,却丝毫没痛意。
安然轻笑,“这是大好机会。只是他根本不在乎。”
“他疯了……”我喃喃地说。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安然笑意依旧,“程诺。古往今来。他也不是第一个痴人。”
我呆在那里,被这消息惊的哑口无言。
程诺,程诺。说过你不要逼我。你到底要为我牺牲多少放弃多少才肯罢休?难道你不晓得,这就是对我最凛冽的逼迫。
求求你,不要让我感觉这样的压力。我已经足够自卑。不要再让我感觉如此的对你不起。
回到学校,我径直去办公室找到他。
他照旧黑衣,温暖而凛冽。见到我的出现,眼角眉间似有犹豫,或者是我多心。他向我微微地一笑,挑起眉仿佛询问。可是我骤然无法言语。他了然地看着我,然后慢慢转过身去注视窗外。
没了那深沉目光笼罩,我似乎可以轻松一点,放肆一点。这也不过是欺瞒自己的假象吧,虽然聊胜于无。
该来的,终究都是会来。我望着他高挑清瘦的背影,突然有种冲动。想逃离,更想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手。我的心跳剧烈得几乎窒息,我犹豫着,不敢开口。呵,为什么要说出口。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他就会留下来,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不也就是这样度过。在我意念之中,根本不必晓得他为我做出的牺牲,一如既往,我可以尽情依恋着他,被他宠爱和纵容,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