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肯听,那也只派人守住该守的衙门,叨扰未言其罪的臣工家眷之事,我朝从未有过,断无此理。”长公主肃容道。
“未曾有过?断无此理?姑姑果然是不懂朝政,我朝怎会没有?”越王冷冷一笑,看向卓思衡道,“当年先帝惩治那几个以谏犯天颜之乱臣,便是先且扣押并封其家宅,而后再行议罪,这件事卓司业定然清楚,姑姑不信可以问他。”
深秋的厅堂在此言后便先一步外面的天气步入了严冬。
越王所说的,正是当年戾太子旧臣跪谏获罪一事。
卓思衡当然清楚,但他并不因此而愤怒,因为这个厅堂内,最憎恨先皇景宗的人并不是自己。
越王妄图以言语攻讦卓思衡,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见卓思衡面色微变,甚至还颇为得意。
但卓思衡可以精准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他已经幸灾乐祸至极,显示出的仍然是一副仿佛被羞辱后极力克制的愤怒。
他瞥看长公主,那双与之身份相较显得过于粗糙的手正在微微颤动。
许久,那依然保持柔和慈爱的声音才出现:“姑姑哪懂这些,罢了,你是皇兄最器重的儿子,又交给你如此重要的差事,我本不该置喙,你便照自己的打算放手去做,若你父皇之后有什么不明,姑姑会替你分辨这一番孝心的。”
“多谢姑姑成全。”越王听过见好就收,一面安排方才听令的军士赶紧动身调兵,一面嘱咐手下护送长公主回府,此时确实像个贴心懂事的侄子。
卓思衡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却不住冷笑,虞雍,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捧杀,这才叫真正的捧杀。
他倒要看看越王背后的人怎么替这个蠢货收拾这个已无可转圜的局面。
第176章
长公主并未表现出任何愠怒和不耐,她从始至终异常从容,甚至要离去前,还吩咐越王记得入宫探望皇帝的身体,卓思衡钦佩皇帝和长公主这对兄妹突变的基因,但也深知或许正是环境而非父母的馈赠塑造了二人。
他打算将方才的言谈告知沈相,与长公主正欲一同离去,这时却见大理寺卿姚佑匆忙入内求见,二人不约而同顿足。
“越王殿下。”姚佑见长公主也在,虽不知缘何,但也规矩行礼,“长公主殿下。”
卓思衡官职低于姚大人,先朝他颔首躬身。
姚佑今年四十余岁,体态阔润,又蓄有重须,面目便显得有种与官职不符的和蔼亲近感,可他执掌大理寺五年,断案无数,也是颇有政绩与刑效的硬骨头,今日不知为何,卓思衡在他脸上见到了一丝从前朝会上从未见过的惶急与不安。
“何事?”越王几乎要将倨傲写在脸上,长公主却只是静默不语。
“白琮白大学士于典狱中哮疾发作,已然病故。”
卓思衡仿佛听见轰隆的声响,浑身都随之战栗,一时之间愤怒几乎要占据理智固守的高地,可他偏偏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冷笑,正来自他前方的长公主。
人性告诉他,白大学士是无辜的,且曾在翰林院时对他多有提点,他的怒火如此正当,以至于即便皇帝在此,他也应该直言面斥越王;
理智告诉他,愤怒是徒劳的,白大学士已死,公道不能靠愤怒声讨,皇帝也不会为了一个臣子来拿亲生儿子偿命,这就是残酷的真相,他需要解决问题,与制造这一问题的人,而不是以无用却炽热的怒火焚烧自己,换得良心的安顿。
卓思衡想大口吸气,但他非常清楚这是个错误的表现,他在越王的脸上终于看到不可一世以外的表情——一种深深的震惊和不安,想必长公主那若有似无的冷笑便是源于此有感而发。
大脑以愤怒的方式维持着清醒,卓思衡思考着:年届古稀的老人造此惊变,若一时气急而恼,素日顽疾突发未必不能,而典狱不比外头,狱医来得晚一步都会要去性命,可是,还是翰林院侍诏的卓思衡曾经见过白大学士因劳累在中书省病发,他随身会携带有两个药囊,一个里装着嗅袋,内有可缓和气息的药草,另一个里则是皇上命御医专为白大学士配好的丸药,病发之时和水吞服,便能解一时疾困。
白大学士几乎可以说久病成医,他不会落下这两个救命之物的,除非……
卓思衡将他可怕的冷静扮作一丝慌乱,听起来急切与悲恸的声音都是格外恰到好处:“姚大人,白大学士随身会带有药囊,事情怎会至此?”
姚佑似是难以启齿,但他略有思量,再看已是六神无主的越王,似忽然打定主意后说道:“卓司业,白大学士确实有随身携带药囊,但……入典狱羁押前,越王殿下吩咐我们搜身查验,将他们随身的物品都收缴了去……”说完他也看向越王。
见众人目光汇聚于自己,越王一时慌乱,却也信不过其余二人,只能看向长公主,然而长公主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看到,只轻声道:“我乃一介女流,不该置喙政事,几位大人理应同越王商议此事,我且入宫侍疾先行一步。”
说完便迤逦而去。
卓思衡并不意外长公主如此选择,她只需要沉默就足以表达愤怒的时候,实在无需太多言语就能给予越王警告,而卓思衡不一样,白大学士的死对长公主来说不过是个教训的机会,但对他而言,却真真正正是感到了愤恨。
“恕臣直言,殿下当立即去安抚其余朝臣,臣已派遣人手调查弊案,水落石出前,一切尚未可知,殿下宽怀体仁,宜请速行。”姚佑于大理寺任上多年,不敢说事事公正无偏,但至少分晓轻重,他此时的劝告中肯至极,然而在这时候又有禁军入内禀告,越王只得强作镇定,卓思衡始终一言不发,待越王同手下查看出去后,他才看向忧色深沉的姚佑。
他要再添新柴。
“姚大人是否觉得越王此事略有过火?”
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卓思衡如此直言,姚佑略有诧异,可很快,他便稳住阵脚,只虚晃道:“我一直在大理寺,不知贡院情况如何,也不好言语。”
“是了,大人坐镇大理寺,白大学士骤然离丧也是在大理寺,恕下官直言,只怕此事会与大人有分不开的牵扯。”
姚佑如何不清楚自己在白大学士死的那一刻就和这件目前还无法定性之案不可能割离,他也看到长公主离去的漠然,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明智,可自己却没得这样的机会。
究其根源,还是越王。
可他又能指责皇帝的亲子么?
“在职谋事,我也当为圣上分忧。”
姚佑想制止这一危险的话题,可卓思衡似乎又表达出足够的善意,他忽然意识到可以从这位近一年来于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学政官吏身上寻得些方略,于是又道:“卓司业可是有什么暂且说服越王的办法,先教几位大人暂且缓和?”
卓思衡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故作忧色道:“白大学士已然故去,我们回天乏术,但还恳请姚大人先将姜大人和其余几位老臣由典狱移至空屋软禁,一来仍旧是羁押在案,不算私放;二来也能找几位狱卒小吏好生照料,若是今后几位大人得以昭雪,也必然会感念姚大人的融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