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钦若手里拿着一只笸篮,跨过门槛走出来,将笸篮放到后院的竹架上,抬手整理洒在上面的陈皮。都摆好以后,他抬头看了看,确认这个位置能够晒到阳光,又回到屋内取出另一个放满甘草的笸篮,摆放在另一个架子上。
施诗磊踏着木屐,走过来的时候便带有声响。没等符钦若回头,他就把下巴搁在了他肩上,问,“早饭吃什么?”
“煮了红豆薏米双麦粥和生滚鱼片粥,看你喝哪个。”符钦若把甘草摆好。
他苦了脸,“奶奶肯定又让我喝红豆薏米。她老是放很多糖,甜得要命。”
“谁让你湿气这么重?我给你盛了一碗没放糖的,你待会儿自己添好。”符钦若摆好草药,弯腰拍拍施诗磊的腿,“裤腿提起来,我看看你的膝盖。”
昨晚起风,施诗磊就穿了秋装的睡衣,没把腿露出来。闻言他往后退了一步,把两边膝盖都撩起来,看看之前留下来的伤,叹气道,“都变黑了。”
那时外伤并不严重,只是淤血特别浓。现在外伤好了,瘀伤的位置皮肤还是暗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黑色素沉淀,散不开了。
“不像小时候啦。”符钦若开玩笑,起身说道。
施诗磊眯了眯眼睛,半晌,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转身往里走,“我吃早饭去了。”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早上只有粥啊?今天得干活的咧!”
“还有绣球馒头和白胖包子。”符钦若在他高兴得跳起来的时候,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他又踩到青苔上摔跤。
样式丰富的早点是给家里的小姑娘践行准备的。这是高睿思留在外公外婆家的最后一天,下午她就要回家等待开学了。
暑假的课业在前一天已经结束。吃过早饭,她把竹椅子搬到了明堂里,抱着她的琵琶给外公演奏这个暑假的成果。
起先她不大愿意弹,指甲都匝绑好了,见到施诗磊端着红豆粥走出来,就用琵琶遮住了脸,迟迟连弦都不拨。
施诗磊看她不肯弹,就又端着粥回了饭厅,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到明堂传来琵琶声,圆润得如同珠子掉到了青石板上。
弹的是《十面埋伏》,激昂的乐曲声在古老的江南院落中响起,像是飞鹤冲往了云端。可这只白鹤到底是年幼的,飞得不免有些吃力。施诗磊好像看到了乱阵之中的不知所措,少了些以一敌百的气魄。
“还需要再练练呢。”他含着羹匙,冲符钦若抬了抬下巴。
符钦若正在洗碗,说,“爷爷会和她说的。她琴弹得好些,不过琵琶是她自己要学的,所以压力比较大。”他把碗放回碗柜上,“你那只自己洗?我里头还有些事情要做。”
施诗磊忙不迭点头。
一夜秋风以后,天气就变得干燥了许多。趁着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日头正好,把家里的书卷和画轴都拿出来晒一晒,赶在冬天来以前全部收好。——这是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家里必定要做的事。
符钦若这边给爷爷奶奶帮好忙以后,还要去西塘重新整理一番。因为时间要抓紧,本来悠闲的日子倒也显得忙碌了。
原本和高睿思说好,下午送她去车站坐火车回家。偏偏先前符钦若约好的工匠带着徒弟上门来修房子,他一时走不开,只好让表妹自己去了。
老人家肯定不放心,站在小女孩闺房里,不满道,“别耍小姐脾气,让你小施哥送你过去怎么啦?”
“我不要。”高睿思把琴和琵琶都收好,琵琶背肩上,怀里托着跟她人差不多大的琴,执拗地往外走。
奶奶哭笑不得,“那你行李呢?不拿啦?”
她停下脚步,想了想,把琴搬到桌子上放,说,“让快递给我寄回家好了。”
施诗磊抱臂在门口站了半天,出声道,“行了,别犟了,我送你去车站。那么小个人,搬一堆东西,不嫌累得慌。”
“我不!”高睿思眼见他碰自己的琴,扑上来护住,大声喊道。
他一看就来脾气了,“我说第二遍,没有第三遍——我送你去车站。你给我听进去。”
见状女孩子就愣住了,呆呆看着他,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手,又偷偷抬起眼看他。
施诗磊只觉得这孩子到了年纪就变得脑袋不灵光,受不了地摇头,一手抱起她的琴,一手提起行李箱,对奶奶说,“奶奶,我们走了。”
“诶。”奶奶跟着他们出门,一路走到台门前,叮嘱施诗磊路上小心,又说,“回来路过菜市场,买块猪皮回来吧。晚饭煮汤用。”
他眨眨眼,好奇要煮什么汤,可余光看到高睿思正偷看自己,立即又板起脸。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打开了后备箱的门。
高睿思果然没坐副驾驶座,施诗磊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她惹她了,索性不与她交谈,扣上安全带回头望了一眼,见她低着头玩手游,便发动了汽车。
本想就这么一路无话把大小姐送到高铁站,没想到她半路上吭声了,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武曲太难了。”
施诗磊意外地看了一眼后视镜,“今天弹的那首,练多久了?”
“从放假开始练的。”高睿思撇撇嘴。
他感叹道,“那不错了,才练两个多月。你不是还练着琴嘛。——琵琶还练了哪些曲子?”
高睿思拨弄着指甲上残留的胶水,“都是文曲,《飞花点翠》、《春江花月夜》。”
“谁逼你学的?”施诗磊好奇问。
她翻了个白眼,“没人逼我,我自己要学的。”
这个施诗磊当然知道。他忍住笑,说,“你太急了。也没学几年,慢慢练,急于求成就乱了。也不用怕什么吧?反正爷爷奶奶和符钦若他们都在,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和他们说好了。你家都走这个路数的,你基因优良,肯定能学好。”
小女孩沉默片刻,很不乐意地嘟哝,“他们都太厉害了,不想和他们说话。”
闻言施诗磊噗嗤一笑,转念一想,她肯和自己说,倒是觉得他不厉害了。不过施诗磊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乐律的东西,他本就没什么造诣。笛子也是这两年无聊,重新捡起来的。思及笛子,他又想到,都已经到了白露,《朱明》却还没谱完。
送了小女孩进车站,施诗磊还记得出门前奶奶的交代。回家路上,路过菜市场,找了位置停车,进去买了两块猪皮。
离中秋还有一些时日,可坊间的月饼已经开始上市了。施诗磊趁早买了十个榨菜鲜肉月饼,回了家。
请来修缮的工匠正在修门槛,他一看便知肯定又是什么高校古建筑系的学生。施诗磊腹诽符钦若这人真是会捡便宜,学生们为了社会实践经验肯帮忙,符钦若给的工钱也不必多,可谓双赢。这么一想,其实符钦若也不是没有做生意的头脑的。
没想到过了几道门,施诗磊便听见了琵琶声。他起初以为是家里唱片机的声音,进了深处,才见到是奶奶坐在船厅旁,抱着琵琶在低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