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芮忱余光见到齐骧走出来,在自己身边坐下。
“不冷?”他看齐骧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半截上臂,解开了扣子的白袍还披在身上。
齐骧摇摇头,“里头太热了。”他瞥了一眼芮忱手里的水杯,“还渴吗?”
芮忱看看手里的空水杯,点点头。
“帮你装杯热水吧。”他接过杯子,转身又回屋里去了。
齐骧并不是一下子就站起来的。他弯着腰起身,起码走了两步以后腰才真正直起来,芮忱看到他的白袍被流动的风浮起来的翩翩,不禁勾起了嘴角。
“小心烫。”不一会儿,齐骧走回来,把水杯递给芮忱,却又在他要接过去以前收回来,放在两人中间,“待会儿再喝吧。”
水杯清洗过,杯壁上来留着水珠,里头的热水倒是清澈。芮忱这只杯子喝咖啡的次数太多,而他老是忘了洗,杯子内壁留下的咖啡渍已经洗不掉了,深褐色一片贴在玻璃上。只有水是清的。
“你身上这件,没穿几次吧?”芮忱的目光停在齐骧的手腕上看了很久很久,才顺着望上来,问道。
齐骧低头看看身上的白袍,“嗯,上个季度发的,之前几乎穿旧的。幸好刚才没被血溅到,否则洗不掉,又得提前报废了。”
“是你太浪费。”芮忱试图把水杯拿起来,一碰到杯口,就烫得收回了手。
他用手指拢着杯口,把杯子拿起来吹了吹气,试着要喝一口,又被热气逼得皱起眉头,重新放回了椅子上。
眼见他把双手放在杯子旁边,芮忱笑着问,“手凉?”
“你握握看。”齐骧话音刚落,自己就先把手伸过来,握住了芮忱的手,“你的更凉。暖暖手吧,趁水还没凉。”
左手,是芮忱的手碰到杯壁,右手则是齐骧。
芮忱的右手覆在齐骧的手背上,想了想,手指从他的虎口握下去,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又松开了。
半晌,齐骧问,“你这么瘦,现在有几斤?有一百一吗?”
“怎么可能没有?”芮忱简直啼笑皆非,“我有一百二好不好?”
他仍然低着头,好像眼中只有那杯清水,说,“我还没抱过。”
“什么?”芮忱不解。
“一百二十斤的你。”齐骧轻声一笑,却依然没有抬头。
天气寒冷,水不过五分钟就可以喝了。芮忱收回手,捧起水杯靠在长椅上,过了好一阵子,突然说,“这回过年一定要好好补一补,再长胖一些。”
“回家让外公外婆给你做好吃的。”齐骧笑着说。
提起这件事,芮忱想起先前妈妈和自己说过的话。他看看齐骧,喝了半杯水,才问,“你呢?今年在哪里过年?要回你爸爸哪里吗?”
“他?”他自嘲地笑笑,“怕我还没走到家门口,他就要撒盐了吧。”
芮忱想不到人的执念究竟能够有多深刻,才能过了十余年都未必接受一个现实。可人的心,之深刻、之肤浅,常常都不是人自己能够预料的。他唏嘘一叹,说,“要是前几年,我能多陪陪你回来就好了。这样说不定,你爸爸早就原谅你了。”
“你在后悔?”齐骧听出了苗头,语气变得尖锐起来,“你在遗憾?”
他愣了愣,竟有些不敢看他,低头握住了手里的杯子。
“你不许遗憾,听到了吗?”齐骧近乎威胁他,甚至唯恐他听不明白,还加深了解释,“这些都是到头的人才会想的事情,你不许想。”
芮忱肩膀微微颤了一颤,听见他挑开来说,好像包裹着伤口的最后一层组织被挑穿了,流出了血和组织液。
“芮忱……”齐骧的声音就在身边,听起来却是那么不确定,那么张皇,“你不能这样对我。你知道吗?”
☆、第 10 章
老教授每年过年和学生、晚辈们在诊所义诊,这在当地已经不是新闻。尽管如此,每到媒体需要一些温暖人心的善举做宣传时,总是少不得提起这家诊所的义举。隔天当地报纸上就报道了艾滋病人大闹义诊诊所的消息,一大清早,电视台的车也开到了诊所门前。
对于本末倒置、夺人眼球的新闻,芮忱他们都感到很无奈。早上他们在酒店餐厅吃过早餐,接到诊所的电话,听说记者正等着要采访昨天被艾滋病人骚扰的那位医生,芮忱剥着鸡蛋,只觉得才是早晨,就已经没什么精神了。
“这还怎么看诊啊?”宋雁的微信上收到现场发来的照片,很不耐烦地抱怨,“多大点事,至于吗?”
芮忱把剥好的鸡蛋放进齐骧的白粥里,说,“今天应该也没什么人过去看病了,消息都传开了,谁要来呢?”
“来的都是看热闹的,或者群演了。”齐骧意指三年前的一次义诊,省里电视台带着北京的同仁过来找素材,为了拍摄出医患之间和睦亲切感恩的场面,还事先跟来看病的病人说了好久的戏。这事到现在他们都看成是个天大的笑话。
宋雁收起手机,道,“要不芮忱你别去了,我们就说你身体不舒服。”
“宋老师,我们还去啊?不想上电视……”吕锦在旁边为难道。
齐骧把碗里的鸡蛋用筷子分开,用眼神询问芮忱要不要一半,在他摇头以后,对吕锦说,“活不用干了?不想上电视,躲起来就是了。你没看吴老夫人说,有政府领导来慰问了,到时候一个人都没有,让吴老以后诊所怎么做?”
吕锦瘪嘴不语,过了一会儿,旁边的男生把半块烧饼放她碗里去了。她厌弃地把烧饼夹回去,低头喝粥。
芮忱看她本来说一句玩笑话,却被教训了,又拿起一颗鸡蛋,问,“吃颗鸡蛋吧,我给你剥。”
她一愣,错愕看向他。
“齐老师,别这么严肃嘛,吓坏小姑娘了。”芮忱一边剥着鸡蛋,一边笑说。
齐骧端起碗,把蛋黄和打碎的蛋白都跟白粥混在一起吃,斜了他一眼,提醒道,“好好吃饭,别只顾着剥鸡蛋玩。”
“剥颗鸡蛋能花多长时间?”说话间,芮忱已经把鸡蛋剥好了,包在纸巾里,递给了吕锦。
吕锦双手接过来,试探地看了看齐骧,才敢小声和芮忱说,“谢谢芮老师。”
吃过早饭,除了芮忱,其他人照常乘车前往诊所。齐骧离开以前,让芮忱在酒店里好好休息,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给他带回来。
“豆腐干子。”芮忱站在酒店台阶上,抱臂说道。
齐骧白了他一眼,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钻进了车里。
这么多年没睡懒觉,吃过早饭以后自然而然也就无所事事起来,芮忱留在房间里用电脑上了一会儿网,在网页上登录微博,看到几天前给齐骧留下的评论有了回复。不单单是齐骧的,还有其他看到这条评论的人留下来的。
芮忱看到齐骧说:好。
本地热门话题榜上赫然留有昨天在诊所发生的那则新闻,点进去就可以看到网友引发的各种评论。非常难得地,芮忱看到言论往医生这方一边倒,看得他不禁苦笑了一下。还要在等两个月,他才能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真正被舆论和目光按压在泥土里的那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