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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星(11)

凌晏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点头。

孩童动了动嘴唇,愣愣站在原地,半晌天真地问,“你是我的父亲吗?”

便是早已准备好答案,闻言凌晏心中还是踟蹰了。

他默默点头,道,“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家。这位是你的生母,先帝的女儿,当今皇帝的堂姐,嘉善长公主,你可唤她‘母亲’。这位是愍帝的女儿,也是当今皇帝的堂姐,她是你的庶母。你有一个妹妹,叫凌槿仪,待会儿会带你去见她。”

小孩子认认真真听着,末了用力点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有些激动地叫道,“父亲、母亲,庶母。”

嘉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凌晏看在眼里,心里轻声一叹,扭头对自己的妻妾说,“你们先带他去槿仪那儿吧。”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那个把靖西王带来这里的女人。

从头到尾,她都跪在地上,没有机会说话。

凌胥淡淡看着她,问,“马侍卫呢?”马侍卫即是他之前去信的人。

女人仍旧垂首,“死了,风寒暴毙。”

“嗯。”对这个结果凌晏并不奇怪,他点了点头,又问,“给他治风寒的药,还剩吗?”

“仍有一副。”她的声音很机械,顿了一下说,“奴婢送靖西王前来凛都的路上,偶感风寒。若凌相准允,盼赐药。”

凌晏伸出修长的手指,拂了拂清淡的眉心,“好,你留着用吧。”

从此,世上再无人知晓靖西王本来是何模样。

皇帝已近油尽灯枯的事情,很快传给了政事堂的大臣和两位皇子。

娄贵妃听闻此事,立即带着甯王匆匆赶来。

因为废后的事情一直对皇帝心存芥蒂的太子也急寥寥地从安德宫跑了过来,一众人都堆在皇帝的寝殿内聆听遗诏。

皇帝不愿意自己在旁人面前太过懦弱,只能躺着把遗诏说完,然后在他们的目光中闭目而去。

他让娄贵妃把自己搀扶起来,靠在她的身上,声音轻微却有条不紊地对中书舍人说完了自己的遗愿。

中书舍人拟好了遗诏,双手碰到皇帝面前,他过目了一遍,点头道,“用印吧。”

这一声近乎沙哑,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黯然垂泪。

娄贵妃刚刚才拭去泪水,尾音落下的那一刻,通红的双眸又簌簌流下泪来。

皇帝看了,无声一叹,却已经没有力气摇头。

“你们都出去吧,请皇太后进来。”

众人惊诧地望着这个气若游丝的皇帝,到了最后,他说出的居然是这样的旨意。

娄贵妃的身子晃了晃,被泪水浸红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丈夫,脸色蜡白仿佛她才是将死之人。

皇帝没有看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太子年纪虽小,可是却听出了端倪。他紧抿着嘴唇,目光放空盯着某一处,低头看自己手里紧紧握着的遗诏,双手颤抖。

而甯王也艰难地转过眼睛,心疼地望着扶着父皇的母亲,一个声音哽咽在喉。

众人系数从内殿退了出来,凌晏看到凌珊静静站在外头等候,而两位皇子和娄贵妃分明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

凌晏走到她的身边,俯首低声说,“娘娘请入内,皇上想见您。”

这声音很轻很低,但在无声无息的宫殿里,对娄贵妃来说却是如雷贯耳,她猛地回过头,望着凌晏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凌珊的肩膀颤了颤,轻轻点了点头,便往里面走。

娄贵妃眼见她消失在帷幔后面,眼睛死死地盯着走过自己身边的凌晏,冷笑道,“凌相,我从来不知,凌相是如此深谙圣意。”

凌晏静默地看她,过了半晌,平静地反问道,“难道,娘娘不及微臣了解皇上,还是微臣的错吗?”

太子虽然不喜欢娄贵妃,可是他这样说,让太子觉得充满了对他死去母后的讽刺。

他涨红了脸,向前一步作势要扑过去,“你——”

“殿下。”凌晏看向太子,声音依旧轻而低,“圣旨昭布于天下,尚且是明日的事情。”

这天凌晏并没有回公主府,他去往自己最常呆的门下内省,凭窗而坐,面前放着一盏清茶,静静看着氤氲的香气冉冉升起。

外头的天空灰蒙蒙的,他伸手往外探,未见飞雪。

只有风,特别凉,刮到他的指尖,他的掌心。划到他的手腕时,他以为会有鲜血溢出来。

凌晏叹了一声,将手收回来,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描金小匣子。

皇帝并非在同一时间召集全部人去听候遗旨,凌晏人又在门下内省,比其他人先一步赶到。

那时,他把这个盒子交给了他。

凌晏打开匣子,见到里面有一张白麻纸写就的卷子,取出来看。

聊聊数语,未有百字。最后落款皇帝的私印和玉玺印章。

他嘴角动了动,牵出一个苦涩的笑。

翩翩飞雪破窗而入,落到了凌晏的官服上,在紫色袍裾上晕染成点点水痕。

他摊开掌心,让一枚雪花落到自己的掌纹上。

远处,登遐钟沉重的声音传来,他叹了一声,喃喃唤道,“吾皇。”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这场雪下得很薄很轻,让凌晏想起永定二年的霜降。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

他所效忠的第一位帝王,在那年秋末殡天。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因门荫及功绩拜吏部尚书之职,为朝廷八座之一;父母双亡,一人撑起檀山凌氏领主之名。

凌晏深夜在家,已过子时,来了一位黄衣宦官,称皇后秘宣,至永乾宫议事。

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他说不出口。

当他来到宫门口,他见到一身绯色官袍的星荀也匆匆赶到,披在身上的黑纱大袖衫被夜风吹得纷繁。

那夜永乾宫一如寻常,夜央之后,分外安静。

皇帝平日里读书的翠微堂仍有宫灯数盏,只是里里外外没有一个服侍的宫人。

高公公为他们向内传话,不多时,凌晏和星荀被传至翠微堂。

当宫里来的人说皇后传入永乾宫时,分别在家中的凌晏和星荀就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坐在翠微堂中缄默不语。

这书房中的灯光分外熹微也分外刺眼,点点滴滴,足以灼伤人的眼睛。

屏风后一阵衣物婆娑的声响,二人立即起身行礼,走出来的只有皇后一人。

“两位大人免礼。”

这泪尽后的声音他们都听得熟悉,为之一颤,迟疑着抬起头,唯见凌珊面如白蜡,双眼通红满是血丝。

她冷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中有三分淡漠和六分哀恸,还有一分——死气。

“吾皇已崩。”

哪怕对此事多少有所准备,可是凌晏和星荀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生生一震,颤巍着身体跪到了地上,朝着屏风跪拜,“吾皇!”

不多时,凌晏行礼的双手被她握住。她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凌晏眼中水光闪烁,哑然道,“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