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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星(12)

“我来时已经迟了,德妃没有让我见皇上最后一面。”她说这话时候带着一丝恨意,轻易就能听出来。

他蹙眉,“德妃如今身在何处?”

“幽于偏殿。”凌珊缓缓摇头,好像不想再提这件事,她看向凌晏,道,“听说你还没有正式返朝,我想请你先去做一件事。”

前段时间,他以丁忧之名离开京城,路过檀山而不入家门,随吴王至南境,助他不费一兵一卒收复起乱的瓯骆诸部。此时凌晏虽已随瓯骆使者回京,但尚未复职理事。

她的语气似曾相识,凌晏恍惚之间竟然觉得,和他说话的是先帝。

这让他感到吃惊和敬畏,忙道,“娘娘请说。”

“去南境,请吴王回来。”

“啊!”凌晏如醍醐灌顶,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皇帝登遐,居然没有鸣钟,“娘娘难道……”

凌珊垂眸,双手放在身前,静静说道,“先帝曾经嘱咐过我,让我辅佐韩王。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或者说……是我有心无力。淑妃去宛城离宫的事情被娄太傅一拖再拖,我想,说不定他们就是在等今日。”

她看看凌晏,又看看星荀,扬起嘴角,却没有笑,“我手中并不实权,韩王也未必偏向于我。我不能冒这个险。”

她所说的不无道理,思及自己身为檀山领主,却无力辅佐支撑出身凌氏的皇后,凌晏轻轻咬住下唇。

“与其让韩王登基,权势落入娄氏手中,我宁可将玉玺交给另一个姓宋的人。”她抿了抿嘴巴,又一次摇头,问他,“你随吴王在南境这段时间里,对他必定有所了解。先帝生前也说,吴王是能够继承大统的人——尽管我知道其中六分是对我的试探……玄宁,你觉得吴王会不会辜负这个国家?”

凌晏陷入了矛盾,如果韩王登基,眼前这位刚刚失去的夫君的皇后将会落得如何下场他不敢想象,但他已经可以预见娄氏是如何在朝中指鹿为马、呼风唤雨。

吴王不是嫡亲,他们又没有遗诏,就算吴王能够及时回到凛都,未必能够顺利登基,而如果登基……万一事后又被推翻,万一吴王不是一个好皇帝,他们就会成为逆旨篡位第一人,背负千古骂名。

于是,最后的问题其实还是——吴王会不会辜负这个国家。

或许只有这一点可以确凿,凌晏摇头,“他不会。”

她愣了一愣,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回忆说,“记得当年魏国公辅佐太宗登基,曾经说过,这天下是留给真正有能力、有准备的人的。”

而吴王……或许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吧……

“那么请去南境将他迎回吧,他若有心,自会向追随他的人证明。”她静静地说,“古来改易嫡长之礼登基的明君,无不如此。”

凌晏拜道,“娘娘明义。”

“那么,娘娘需要微臣做些什么呢?”星荀看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开口问道。

凌珊偏过头看他,“晏儿此去南境,就算日夜兼程,往返也要一个月。这一个月能不能熬过去,全凭星大人的文书诏诰了。”

星荀隐隐约约觉得她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此时他还是俯身拜道,“臣遵旨。”

凌晏在拜别过先帝之后匆匆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凌珊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办,却并非真的相信他。

当他来到南境,将皇帝殡天,皇后要迎吴王回京的消息告诉吴王后,不多时,凌珊身边的江尚宫就随后跟来。她一直是宋溢留在皇后身边的人。

江尚宫告诉宋湛,皇帝虽死,却留了一份未曾覆印的遗旨给皇后。那份遗旨上,列数了新朝近百位官员的任位,唯独没有说他的继承人是谁,而那近百位官员当中,不见吴王之名列于其上。

凌珊一方面让凌晏请吴王回京,一方面,又请老臣前往鬼戎,意求得皇帝的嫡长子高平王回到盛夏。她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哪一边是掩人耳目?

宋溢跪于吴王之前,称哪怕此番是个陷阱,是龙潭虎穴,也愿随吴王闯它一闯。言外之意,不过逼宫。

众人不相信皇后,连带着不相信身为皇后侄儿的凌晏。凌晏自己也难以参透凌珊所想,遂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不发一言。

但这时愿意跟随吴王的人当中,却有一人对皇后深信不疑。那便是祭漩。

他相信她,只为儿时的一句诺言——他要保护她,无论她成为什么样子,也会保护她。哪怕她变成了可怕的人,也依然保护她。

这从无败绩的儒将,心思却如此单纯而正直。身为发小相识的同伴,凌晏只得将他托付给时间,盼时间能让他知道这些人的本来面目。

所有,能够指点江山的人,他们的心里,情爱是放不在第一位的。

这一夜,凌晏在想,吴王信不信皇后?抑或,信不信他。

他抬起头,发现吴王正站在阁楼的栏杆旁,负手望着空中的繁星。

也许是发现有人在看自己,他低下头与之对视。

距离很远,但凌晏还是看清了宋湛那双冰冷而空灵的眼睛。这眼睛如其名,湛,既是清澈,又是深邃。

翌日,吴王决定返京。他说出这个决定时,目光落到了凌晏身上,那一刻凌晏隐约明白了一件事情。

檀山凌氏,多以辅佐君王而闻名于世。开国以来,盛夏历代帝王,身边总会有一位姓凌的宰臣,就算不为两相,也是位列八座。

说是皇帝选择了他们,也有人说,是他们选择了皇帝。

太多次,檀山凌氏不顾嫡长之义,全力帮助他们认定的人当上皇帝了。

那一刻,凌晏心里觉得,眼前的这人,恐怕就是他认定的皇帝了吧。

但这时间太短了。

十年。太短了。

他就这么离开,剩一个泱泱盛夏,和七岁孩童坐在皇位上。他在走前想到了他能所想的一切,一一吩咐,句句斟酌。

但他还是走了。

凌晏仍旧是宰相,但皇帝不再是那个皇帝。他以前觉得不会有区别,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还是有的。坐在皇位上的,不是一个能够和他商量国事的人,凌晏不能让他只听自己的,也不能让他不听自己的。

就在他为此权衡挣扎的时候,这孩子落到了别人手上。

神爵六年壬戌,凛都尹常居戌等人上奏,以太皇太后凌珊夙婴疾病,不宜再垂帘听政,而今上年逾十三,有问世之才,可与政事堂共商国事为由,请旨今上亲政。丙寅,太皇太后归还政权,皇帝亲政。

神爵八年,兵部尚书李修杰薨逝。他是武帝留下来的元老中,位列八座的最后一人。当年,科举推延只神爵九年。

神爵九年,凛都尹常居戌拜中书令,掌政事堂印。是年,皇帝纳建宁常氏女为后。

岁末,凌晏收到一份吏部呈上来的奏折,上书左散骑常侍星宇烨德才兼备,可胜任凛都少尹之位。

他端着这份奏折,思虑良久,末了想起星宇烨应该还在宫里,便叫人唤了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