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戏子(19)+番外
这笔,也只有我这样的人能瞧出其中价值;于大多数庸民而言,却是无足挂齿的。
戏子瞪了那老板一眼,低下头将那支钢笔细心地别在了我胸口的口袋上,抬头对我弯眼笑着:“很是合衬。”
我略一点头,便携着戏子离了这铺子。
戏子看着我有些黑沉的脸色,对着身边路过的行人扫了几眼,小声道:“不要紧的,学程。我可以……”
我拦住他接下来的话,摆摆手。
戏子会窃。这是我早先便知道的。
窃也未尝不可,若是窃了哪个为富不仁的孬蛋,那可真是大快人心;然而在这荒凉的小城,哪能遇上个半个富人?身边那一张张青灰的脸,明摆着都是被政府吃穷的。
见我不准,戏子思索了片刻便挽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呢喃道,“我吃得少,日后也可以少吃,断不会多费银两。”
他这般善解人意,在旁人看来许是心酸的;可在我看来,就是另一番同甘共苦的意思了。“我们两兄弟,怎能单单饿着一人?都省着吃罢。”我只这般说道。
……
原本以为,只省着吃便可以渡过这一难关,可我单单忘了一点。
当灰扑扑的人潮铺天盖地地在荒野上席卷而来时,我和戏子在劣质的马车上着实呆愣了许久。昏沉沉的夕阳在西边挂着,戏子看着那些枯槁的穷人,怔怔道:“这是在……”
我平静道:“逃荒。”
几乎是在下一刻,面黄肌瘦的人潮就发现了我们前方那匹立着的劣马,以及衣着还算整齐得体的我和戏子。他们已经接近干枯的、泛着猩红血丝的眼睛,就在那一刻燃起了生机,仿佛是见到了沙漠里甘美的绿洲。
于是车被撞翻,马也嘶吟着惨遭分食。
“流氓!”戏子尖厉地叫。
马的四蹄在空中挥舞着,很快失去了原有的气力和韧度,渐渐萎靡下来;不消多大时间,那匹马就变成了一具凄然的骨架,血肉皆被生食殆尽。
即使是余下的骨架,也是不错的营养品,于是他们将它小心翼翼地拆分、收起,似乎打算去熬一锅骨头汤喝。
我们随行的物件也被他们一一瓜分。散钱都被分捡了,一些食物也都被迅速抢夺,只余下几本无用的书籍。纵使戏子本事再大,也敌不过这些饿欲成狂的饥民,刚想阻拦就被他们一把推了开来,身上甚至还挨了几个人的踩踏,满目都是惶然和愤怒。
我被推倒在地时,那只怀表从口袋里漏了出来,掉在满是沙尘的地面上。一个黝黑干瘦的小孩抱着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却伤了他的牙,只好撇撇嘴随手丢下,又加入了分食劣马的行列。
我把怀表收好,站起来擦擦眼镜上的灰尘,淡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并不觉得十分奇怪。
天下已经残忍至此,就不要怪他的子民被逼迫得如此残忍;然而还有许多未知的残忍,正在不远处等待着我们。
——当初廖春生他们走的时候,我就应该带着戏子一道走。
我忽然觉得有些后悔。
如今我错过了逃走的最佳时机,又不能以自己的身份正经地抛头露面,想冒一冒险自己寻个安详去处,却还要忍受饥荒的折磨。
我和戏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随灾民搅合在了一起,被簇拥着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去。我们既不能朝饥民来的方向走,也不能随着他们的脚步回去,一时间茫然极了。
三天后,我第一次尝到了胶皮的味道,以及用草浆树皮凝成的纸张的味道。
原本捧在手心来读的马哲,那些个义愤填膺的符号,都被我尽数吞到了肚里;那些理论看起来花哨,滋味却是不怎么好,在胃里糊成了一团,分不清哪个是马克思,哪个是恩格斯。
戏子什么也没吃,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我知道,若不是流泪太耗体能,他早已潸然。因为腹中无食,我便不能集中精力来思考,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朝戏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尚且还熬得住。
……
饥民中有吃树皮、草叶的,也有吃粗布熬成的汤的;甚至还有焦躁难耐,直接捡起泥土往嘴里塞的。
然而我却没想到有一种人,他们——吃人。
当我搂着戏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夜色已深。无数跳跃的火光中,饥民们正惊慌地四处逃窜着,口中又哭又骂。“土匪下山了!”有人这么喊着。
“还让不让人活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哭号起来。
我听到枪声乍然响起,眼前的场面更加混乱。低头看看怀里的戏子,他虚弱地望我一眼,吃力地坐起来把我揽到身后。
“乃娘希匹!老东西!”端着土枪的土匪踹了老人一脚,面目狰狞道,“一看就没什么嚼头!哪儿远滚哪儿去!”
老人在地上翻滚了两下,头撞上一块锐利的石头,血很快尽数流了下来,在地上蜿蜒成一道小溪。不远处,几个土匪正在推搡着捕获的饥民,嘴里啧啧有声,仿佛在挑选着一块块鲜肉。然而他们始终没有找到中意的,毕竟大多数人都饿得瘦骨嶙峋,并没有什么斤两。
于是他们四处打量一番,朝我这个隐蔽的地方走来。
……
……
“哟,细皮嫩肉的书生……”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多日来的体力不支,已使我再无法提起那双残腿去仓皇逃命,同时也无法对即将到来的灾难反抗半分。
而戏子亦然。这几日我尚有马哲果腹,可他却是滴水未进的;即使这样他也直直地挡在我身前,连掩护我的手势都有些颤抖。看着我的那双凤眼干干涩涩,里面除了不甘,还有愧疚,仿佛在埋怨自己已无力再来护我。
抱着他陷入黑暗时,我竟冒出个奇异的想法。
就这么和戏子死在一起,被熬成一锅鲜美的人肉汤,也好。
……
……
就如以往身在京师的那些个日日夜夜,我一睁开眼睛,身边就有个抱着我睡得正沉的、深爱我的戏子。
若不是身下蒲草的毛糙与坚硬、腹中饥饿的酸气让我感到不适,我倒真以为自己还身在那个温暖舒适的洋房。我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往四周略略扫了一扫。这是一座处在深山中的破庙,眼前老旧的神龛里供奉着神气的关公,梁上厚厚的蜘蛛网和灰尘随处可见;身下的蒲草都已结成枯灰的梗,随着我的动作发出不小的声响。
微弱的晨光中,门外走进来几个虎背熊腰的身影,个个腰挂土枪,见到坐起来的我便啧了一声,回头道;“大当家,这书生醒了。”
——还真是到了土匪窝里。我苦笑着。
那么,下一步便是与戏子沦为一锅纠缠的肉汤吗?
我看戏子,戏子还未醒。我知道他已经陷入了低低的昏迷,若再不吃些东西,怕是就要这么没了。
“这次是咋吃!”一个大汉端详着我,用手里的土枪敲了敲地面道,“在那些个干柴棍里也能寻出这么白嫩的好物,当真是福气;烤个全熟一并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