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戏子(20)+番外
一个身材魁梧、却是尖嘴猴腮的丑陋大汉摇头道:“呿,就你那破手艺!烤坏了保管你去哭娘!而公倒觉得煮一煮好。”
“嗬……也成。”
又一个大汉笑道:“皮剥下来,再涂上些油脂画一画,晚上给大当家演个皮影戏瞧。”
“唔,先炼些人油吧……”
……
这在旁人看来十分毛骨悚然的对话,听在我耳里却是十分的宁静。
我将戏子扶起来,揽在怀里抱着,下一刻便察觉到他已经快没了呼吸。然而他的唇还在微微颤动着,口形似是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在这儿。”我俯首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再抬起头时,原先的那一点点恐惧也消失无踪。
我已经没了阿五,若再失去戏子,这劫运,也只得认了。
能活即是我幸,立死也是我命。
那几个土匪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如何烹饪我和戏子。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拎着挂上白刃的土枪便朝我走来,在我没有遮掩的脸上左右比划着,像在思索如何下刀;这时,在他们身后的一个瘦弱男子不动声色地观察我半晌,突然开腔道:“且慢。”
几人俱是一愣。
那男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相貌英俊,穿着也十分风雅,黑色整齐的素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本以为他是个师爷,可他们口中唤的却是大当家。
除了讶异外,我竟也觉得他有些眼熟。他瞥了我怀中虚弱的戏子一眼,在我面前的蒲草上盘腿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问道:“自北平来?”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尊贵的客人,而不是一块马上就要吞进腹里的活肉。
我将戏子搂得更紧一些,淡然地嗯了一声。他这般模样在我看来,就像那些吃饭前还要对着食物郑重祷告一番的教徒;问一问我自哪里来,或许也是在想着那里的菜色合不合他的口味。
“哟,没想到在这饿殍之地,还能遇见个以前的故人。”男子轻叹了一声,一双黑眸直视着我道,“梁二少,你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这下我是切切实实地惊住了。“你是……”
我可不记得我有交过什么匪盗朋友。
他似是无奈地笑笑:“果然不记得了。我么,以前唤作孔孝儒;现在么,叫孔帅。”
……
我记起他是谁了。
自甲午战争后,嫡系孔门共出过两件大事,一是孔非圣首倡反对尊孔复古逆流,被大总统驱逐,流落东洋;二是孔孝儒因不满父兄封建迂腐,对这个“新”时代心生绝望,在总统接受二十一条签订的国耻日砸掉孔子像,并公然在京师张贴不法言论,逃之夭夭。这两件事在当时都掀起了一阵浪潮,后来京报创刊时又提及此事,把他们称作孔门双叛生。
这位小叛生孔孝儒,便是大叛生孔非圣的堂侄。少时我在孔门求学,与年长一些的他也有过交情,还因着他离开京师一事独自失落了许久。
那样一个温和的青年、正直的人,怎会来了豫西落草为寇?
甚至——吃人!
我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正沿着脊背攀爬上来,视野有些发黑,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极了。当初只以为他会找个乡间过着祥和的生活,或是到国外追求他的自由与平等,谁知……谁知!
那边的几个大汉见我这块活肉沉默不语,他们大当家又由着我沉默,不禁有些焦躁,凑过来低声对孔孝儒道:“大当家,弟兄们都好些天没见过肉渣了,咱们何时能……”孔孝儒悠然地摆手:“不急不急,吃他之前,我得先问些事情。”
这话一听,我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狗娘养的,居然真的想吃我。
我微微仰起头,尽量将自己的虚弱呈现在他眼前,有气无力地道:“孔帅……我怕是……支撑不到你问完……”
孔孝儒眉一挑,对那个尖嘴猴腮的土匪道:“去,弄碗米汤来给他。”
那个土匪思索了一阵,面上的表情由起初的不屑和为难转变为理解和欣然,许是也觉得一块肚子干瘪的死肉没有一块盈满米水的活肉吃着香甜,于是便没说什么,端着土枪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待那有些糊味的酸涩米汤端来时,我抱好怀里的戏子,只略尝了一下,便捏着他的下巴一口口喂给他喝。孔孝儒一直在旁边看着,并未问我为何把这救命的米汤让给戏子,只是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尊夫人?”他笃定地道,一副了然的样子。
我不置可否。
“好一对情深伉俪。”他笑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我端着米汤的手顿了一下,又慢慢动起来,抚着戏子的喉结助他吞咽。他无意识地咂着青灰的碗沿,修长的手指自身侧轻颤着绕过来,与我揽着他纤腰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不喝这一口,尚且还留有生的余地;可戏子若是不喝这一口,不出半晌便会毙命。
戏子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我对着他安静的睡脸看了许久,放下那碗平静地道:“孔帅,你……您问罢。”
我不得不对他尊敬些;即使知道他原本善良的天性都已在这草野之间丧失殆尽,也早就成了吃人的魔鬼,心里却还是抱着那一丝侥幸。我自认少时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动之以情的话,兴许能拖些时候苟活。
“哦……我那跪科学不跪祖宗的堂叔怎么样了?”孔孝儒这才记起方才要问话的事,摆出一副好奇又真诚的样子,语气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听说他这些年沦落到了东洋,又成了你们《荒野》的文人,不知如今过得可好?”
身在这山野旮旯,竟也知道京里的事?我暗自皱了皱眉。
孔非圣发表文章用的都是笔名,行文间也不再有年轻时锐利的锋芒,天下心思缜密的文人学者尚不能看出半分,竟是被这多年不见的孔孝儒发觉了去。
他问起孔非圣,表面上看起来是关心与自己血缘一脉的堂叔,可那暗地下的阴沉我却瞧得分明。连人性都不再有的、吃人的人,怎会还挂念着那本就不深厚的亲情?更何况孔孝儒自小便与孔非圣不和,没少因学业被这个叔叔打手板,怀恨在心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做了土匪,却还要做那伪君子;孝儒孝儒,这名字委实起得太可笑了些。
于是我道:“死了。”
孔孝儒听罢果然身形一震,眼里隐有微光跳跃,不消一会儿便做出一副略有感伤的样子,凝眉道:“……怎么死的?”
我观察着他的神色,努力地从失去眼镜的模糊视野里辨析。虽然他脸上那沉痛的神情的确无懈可击,可多年来精准识人的丰富阅历,还是让我捕捉到了他流露出的一点点欣喜。
“被我杀了。”我笑道。
我当然知道这话说出来的风险。兴许他会勃然大怒,因我拂了他方才佯装悲伤的面子一刀了结我,或是继续扮成孝侄来报仇;然而我更加相信,这个人的无常只会比我想象的更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