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量间,商小穗挑帘子进了马车。
“前些日子我便觉得不对……你本该形同废人,原来竟还是能动的嘛。”商小穗瞧着裴绪从被车夫扔进来的别扭姿势换成半坐的姿势,眉梢一挑,曼声嘲道。
裴绪想着给浮舟创造动手的机会,虽是好奇商小穗如何能不懂她自己蛊的效力,却仍只是随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商小穗却是若有所思,自己停口半晌,忽然笑起来,自己扯开了话题:“还讲不是娈童。”她格格笑着,快活得很,“都狠心让那孩子以命替你解蛊了,哪里会不是娈童?”
裴绪为她这句话里的潜台词骤然唤回了心思,心头划过一缕阴霾,蹙起眉看她:“什么意思?”
“还装正人君子?”商小穗轻哼一声,“若不是你们寒山派,谁能驱动鬼医给出那以命解蛊的药方来?”
裴绪被她话里的意思惊得呼吸一滞,面色都白了。
商小穗极厌恶裴绪,此时见他失态至此,不由得笑:“我当你是大侠,不会做这种雌伏人下的卑劣事儿,却没想到,你宁受肏不说,竟还想着这种狐狸精也似的以命代命的法子,亏得那孩子还愿意跟来救你。”
然而又想想,自家哥哥竟也是被这么个卑劣的男人给吸引,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死得那么凄凉,商小穗顿时又愤恨起来,捻捻手上的药引,重又激发了裴绪体内的蛊毒。
这一回虫噬的苦难并没有唤起裴绪的注意力。
因着商小穗那惊人的揭露之举,他全心沉浸在对浮舟那些往日开来信口胡诌不知所云的句子的回忆里头,惶惶然垂下了眼。
那孩子,竟是……竟是当真的么?
当真只拘他半月,当真不愿侵扰,当真……对他有那种心思么?
竟当真那般傻……以自身性命换他周全么?
浮舟却不知裴绪此刻的震惊。
他骑着那匹在驿站换过的枣红马,遥遥缀在那辆马车后三里开外,心里渐渐拟定了对付那两人的法子。只是他没算到,次日一早,那车夫便离开了,独有那女子赶着马车,不向官道,反入了岔路。待他再度寻到对方行踪,已是一日之后,堪堪追到了瘴疠之地边缘的潭州。
浮舟心里不祥的预感逐渐扩大。
这种地方,总让他想起裴绪身上的蛊毒。当年他虽然没亲眼见得商小穗焚去王侯商的尸体,却也知道那个女子的存在,如今她捉走了裴绪,显然是有杀心的。
浮舟急速策马,沿着商小穗半个时辰前启程的路追了上去。
南疆之地,地势虽不险,却很是诡谲,浮舟追至一处山坳,细细听来,果然有马嘶之声。他将自己马匹拴好,只身潜进了那山林之中,不消半柱香功夫,便见到了他所追踪的目标。
那辆他租来的马车正停在密林中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空地中,紧邻着一株参天大树。商小穗立于树旁,背对浮舟,手上似在研磨着什么。马车帘子未打下来,浮舟一眼便瞧见其中的裴绪,心里不由得一颤,却仍得屏息等待机会。
商小穗研完手中物事,转过身来,浮舟看出来那是些草屑,并不解其意。然而他知道那女子擅使蛊毒,不敢大意,趁着她稍走出两步将草屑装入腰间香囊的功夫,迅速跳将出来,以剑鞘击在她脖颈位置,打昏了她,又掠走了那个装着草屑的香囊。
浮舟正要附身确认商小穗情况,便被马车里听到动静的裴绪喝止了:“浮舟停下!”
乍听到裴绪声音,浮舟心绪浮动,立刻依言止了动作。他没有直接杀掉商小穗,也是顾忌裴绪的意见,这时候裴绪让他停,他当然不会反对。
然而裴绪这回叫停,并不是为了商小穗。他倚在车壁上,扬声吩咐浮舟:“那女子擅使蛊毒,身上必然也带着毒,小心些,别亲手碰了她。”
浮舟听得裴绪关心的话语,心上一暖,却也知道这只是因为目前生死攸关的时候,裴绪不同他计较而已,按捺了心思,以剑鞘将商小穗委顿在地的身子翻过来,点上了穴道。
裴绪见得这般情况,也轻舒了口气,略安下心来。他们这趟也是赶巧,浮舟在商小穗来得及动手前便下了手,才不至于中了招。裴绪朝面前少年露出个笑容来,眼见他难以置信的欣喜表情,这才想起两人之间,本该仍为着那些龌龊的情事矛盾着的。然而此时浮舟神色太脆弱,裴绪怎么忍心伤他?唇上笑意终是没有冷下来。
而这抹笑意,忽然被身上古早便有的旧伤处传来的剧痛打断了。
十一
那伤口痛如虫噬,裴绪熟悉得很,知道这是商小穗醒来了做的手脚,急声唤道:“浮舟小心!”
浮舟原本解开了裴绪身上的绳索,正要去商小穗周身搜查,被裴绪一喝,顿时止住脚步急急后退去,却还是不及商小穗腰间黄雾蔓延的速度,吸入了些许那雾气,浑身一麻,竟觉得真气涣散。
原来商小穗虽是穴道仍未解,意识却已经清醒过来,周身也布下了毒瘴,旁人再近身不得。
裴绪见这般情景,不由得扼腕,局势瞬时逆转。
现下两边三个人,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反倒是裴绪这么个废人最可能掌控局势。裴绪猜不到商小穗使的那毒物效力,虽然知道浮舟点穴定是极狠,却仍是无法放心。若那商小穗能够自由行动,使得她周身药蛊之物,事情便着实不好解决了。
恐怕他,也得付出些代价。
裴绪瞧了一眼浮舟调息的神情,慢慢稳下被伤口痛楚扰乱的呼吸,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儿受惊,带着马车轱辘转着向前小跑了几步,恰恰停在退于密林中的浮舟身边,正够他触到浮舟手边落地的那个商小穗的香囊。
裴绪明白,那就是影响局势的关键之物。
“裴绪!”
商小穗果然急了,大声唤起裴绪名字。裴绪不为她所动,弯腰拾起香囊才起身,静待她回话。
商小穗原先是个焦躁做派,见他已经拾起那香囊,眼神一转,忽然放柔了语气:“你现在就驾着马车走吧,我不杀你了。”
裴绪为这个句子挑起了眉。
他若不走,可能被商小穗的毒所攻击;若走……浮舟必死无疑。
是个挑拨离间的招数啊。
近在咫尺,裴绪明显感觉到浮舟为着这句话呼吸一滞。然而失去行动能力的少年并没有发言阻止,只是平淡地提醒道:“先生小心,她怕是会骗你。”
裴绪扶着马车坐直了身体,心上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低头看着浮舟的发顶,半晌,低声道:“就算不是骗我,我也不可能把你留下。”
他知道浮舟离不开他。他不也一样么。
他不想说这句话,说了就等于认了哉,但……他确实割舍不下。
裴绪不比浮舟,他知道商小穗这一路等的是什么,自然也知道,手里这个香囊,藏的是能燃起那绿色鬼火的物事。他朝着商小穗扬了扬手中的香囊,威胁道:“解了他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