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小穗见裴绪不上当,心里不悦,奈何失势,只能回道:“我动弹不得,如何解毒?”
浮舟见状,原先被裴绪那句话搅得一团糟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急声提醒裴绪:“先生,她这是要骗你解穴,别去!”
“不去,你就等死?”裴绪瞪了少年一眼,心里倒是一阵庆幸。刚刚是关心则乱,被他这话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商小穗确实是有名声下蛊却从不习解蛊的。看来这条路子也走不通。
浮舟不知他已想到此节了,急切道:“我无碍的,先生自己小心!”
裴绪觑他一眼,并不怎么相信。他知道这孩子若是为了自己安危着想,就算那毒阴狠,也不会说实话的。他暂不答浮舟的话,思索一会儿,忽然朝浮舟凝声问:“浮舟,你可信我?”
浮舟不明其意,下意识点头。
裴绪于是肃了面色:“那你告诉我,你身上中的那毒,当真无碍?”
“当真无碍。”浮舟垂首道。
他不明白裴绪这问话是为什么,但既然裴绪要知道,他就说出来。方才他运功调息片刻便察觉这毒似乎不过是化功散,除了令他动弹不得之外,并不妨事。
裴绪瞧了他半晌,确认他说的是实话,表情终于松动些。他低低笑出声:“也怪我把你害到这境地……不知她接下来还会下些什么玩意儿,总得除了她的。”
说至此句,裴绪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眼里涌起了杀意。浮舟心头一冷,刚想出声阻止,裴绪便已驱着马车向商小穗走去。
裴绪本就气血瘀滞,也不受化功散的影响,马儿小跑两步,便停在了商小穗面前。他原以为商小穗会反抗,提前屏了息,又借着马车车壁做个阻挡,不料她并没有动手,只在脸上涌起了绝望与不甘:“用轮回草要我死,你以为你能独活?”
商小穗浑身是毒,除了烧死,还有什么法子能确保她不留下什么害人的玩意儿?裴绪留了个心思,仍旧屏着呼吸,并不回答,只朝着商小穗身周把火折子扔了过去。
也是奇怪,这里气候潮湿,那火折子却烧得异常快,瞬息间火光便蔓延到了一丈见方处,像个火圈似的。裴绪心里一凛,知道情况有异,迅速一抖手将那香囊里的物事尽数倾倒在商小穗身上。
商小穗身上沾了轮回草,离那火海又近得很,不一会儿那艳红火焰中便燃起绿色的光,如蝶般扑闪着。看着都觉得惨烈的情景,商小穗却并没有呼痛,脸上露出狠绝的表情,渐渐被绿火吞噬,不过片刻便化为了灰烬再不见踪迹。
裴绪却难以安心。
那火势蔓得汹涌,不一会儿便舔到马车边了,受惊的马儿扬起蹶子刨了刨地,不知这四面火海该往哪儿跑。
这便是商小穗那句话里的意思了。
恐怕她选的这地方有些古怪。
也难怪她不动手,这烧死,可是远痛苦于旁的死法的。
裴绪坐在火海之中,心头倒是一片澄明。
他并没有拿命换这魔女的命这样不值当的打算,但若真的死于此,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不必再有那尴尬交缠。
他想起商小穗原本打算在这里用那叫轮回草的物事将自己烧成灰烬,知道这火势大抵是不会朝外蔓延的,对浮舟的安危也放了心。
一切了结,本该毫无牵挂从容赴死。
裴绪这样想着,手里举动却是求生的。
他取下发上的簪子猛力击上马臀,由着那马儿受惊,随意找方向撒蹄子奔了出去。眼见着到了那诡异火海周围,马儿似是恐惧,要为火所阻了,裴绪又给了那马儿一下。那马匹原是浮舟所购,算得神骏,竟当真冲入了火海。
烟熏雾绕的,裴绪不慎被呛了一下,原先就颓败得很的身子这时候更是难受极了,几欲昏过去。他咬牙保持着意识清明。他知道自己不能昏迷在这里。
那意味着死亡。
而他不能死在浮舟面前。
他不忍心。
火势蔓延得比裴绪想象中更快。
马儿拖着车辕在火海里奔腾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屈膝跪了下来。这样一番颠簸,竟让裴绪从马车上跌了下去,火立刻燎上他的衣角发梢。
裴绪心知不好,勉强撑起身子逃出了倾覆的马车之下,试图继续突围。然而四周八方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堵死了每一条出路。他犹不死心,借着凄凄哀嚎的马儿残躯挡开烈焰,胼手胝足着,任由那火舌炙烤着皮肉,舔舐着衣鬓。
如此潜行了数尺,裴绪内息支撑不住,寸步也再难行了。他于熊熊火海中勾了勾嘴角,倒没想起先后殒身在火焰中的那对兄妹的惨状,只有些遗憾与愧疚。
他终于还是要死在浮舟面前。
那孩子,该多伤心?
裴绪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向前挪了寸许,失力栽倒之际,却意外地并没有堕入火海,反而坠入了一双同样燃着高热的臂膀。
“还好你赶上了……”
裴绪靠在浮舟怀里喃喃。他吸入太多烟气,头脑仍不甚清醒,被抱着脱离了那人间地狱,仍精疲力竭地望着那金红中泛着一抹诡异绿色的景象,甚至下意识向那方向伸出手去。
然后他的手被浮舟握住了。
少年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揽着他的腰,手上动作稳如磐石,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先生……”
裴绪累得厉害,慢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懒散应了一声,终于恢复些气力,伸手拭去面上不知何时溅到的水痕。
原来是浮舟哭了。
裴绪在心底叹了口气,手上却忍不住转而去触碰了浮舟的脸颊。少年被他一碰便是浑身一抖,仍止不住泪水,甚至覆了只手在裴绪眼上,不让他瞧见这一幕。
裴绪被他这难得孩子气的动作逗得有了些兴致,就着被烟火熏哑的嗓子低低笑出声起来:“浮舟,出生入死的是我,你倒如何先哭起来了?”
浮舟不答他,将他抱得更紧些,几乎要拗进怀里去。
裴绪被他勒得隐隐作痛,却也体谅他心情,歇了一会儿才轻轻推了推他:“难受。”
浮舟似是被他安慰得止住了泪,手上也放松了力度,却仍旧把他拘在怀里,一个彻底的保护姿态。
裴绪缓过劲儿来,瞧见浮舟这做派,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拘着我?”
他原是说的如今这拥抱的姿势,没料想浮舟似是想错了,顿了顿,面色更黯淡些,低声开口:“还剩一旬。”
刚刚哭过,少年声音还有些颤抖,语气却极坚定,裴绪不由得联想到了此前两人僵持的局势。然而愤怒还来不及袭击,裴绪先为他这句话里的内容联想起来了商小穗的话,果断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心里满满是后怕:“混账!你从鬼医那里拿了什么!”
这是他这些年来头一回对浮舟动粗,少年却并没有反抗的意思。他将头埋在裴绪肩窝,并不回答,只反反复复念叨着几个支离破碎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