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绪知道,那是道歉。
十二
自郢州至潭州七百里路,来时被那商小穗赶得急切,统共只花了四天;归时,浮舟顾念着裴绪的伤势,无论如何不肯加快行程,两人在路上费了整整七天,才回到此前隐居的镇子。
商小穗走前放的那一把火没能烧进屋子,院落却被烧得狼狈不堪了。浮舟将室内整理出来,抱着裴绪进了房间,便在院子里头忙活开来了,意欲早日把地方清理出来。
明明不是什么迫切的需求,浮舟偏偏整日收拾着,恨不能一日便将当年他们亲手布置的院垣还原回来。裴绪有次着实看不过眼,倚着门扉唤他进来,浮舟低头应了一声,进房陪着裴绪吃过了晚饭,又趁着月色开了工,也不知在着急些什么。
反倒是裴绪,自从潭州回来起,心态就平和了许多,对待浮舟,也温和得令少年受宠若惊。然而那惊喜之下,又汹涌着愈发多的愧疚,更兼着不能长久的痛苦。
裴绪将浮舟这些纠结一一看在眼里,却不如这一遭前那么在意了,甚至还有心情调侃几句。这样的转变令浮舟无所适从,原来一心替裴绪赴死的念头,竟渐渐被这温柔梦境所蚕食。
然而该做的还是得做,哪怕裴绪从那样鲜明的厌恶逐渐软化到如今的态度,他浮舟,仍不可能因着惜命,而自私地拘囿着裴绪一辈子。
那么,至少该在死前把与裴绪共处过那么久的家还原回来。
浮舟这样想着,握紧了手里的锄头。
裴绪对浮舟这样焦躁而无意义的行为忍耐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失去耐性爆发出来。
这一日里,少年如同前两天一样,在裴绪醒来之前就打理好了一切出门去了。裴绪此时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能力,浮舟便不再亲手替他擦脸喂食,转而将需要的物事井井有条地摆放在床边,确保裴绪能照顾好自己。
浮舟知道裴绪已对自己的体贴行为习以为常,并暗地里猜测这也许是先生最近态度软化的原因,但这样的温柔,他并不需要。
人之将死,这些可能在自己身后惹得裴绪伤感的小事,是真的不需要了。
就算他那么喜欢做这些小事。
然而裴绪显然不这么想。
朝阳从山尖洒下碎金般的阳光时,浮舟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动静。那动静太过剧烈,似乎不止是洗漱与早餐。浮舟有些担心,但念及自己的计划,又不得不按捺下心思留在原地,只分神去听房里的响动。
那动静没过多久便止息了。浮舟还未能放下心来,便看见裴绪推开了房门,倚着门框站在门口,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浮舟呆呆地看着裴绪。
这样的裴绪,与两年前殊无二致,甚至更早——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卧在死尸堆中,病得迷迷糊糊的,抬眼看到那一袭青衫,与那个神只般的男人。
“……裴先生?”
裴绪不答话,面上笑意更明显些,冲浮舟招了招手。
浮舟似脚踩在云团上一般,轻飘飘地一步步朝裴绪走过去,胸腔里心跳声渐渐响过了周遭的风声。
这是大半个月来头一次,他看到裴绪笑得如此明朗。
这是两年来头一次,他看到裴绪有了康复的迹象。
——而这就是他两年来最大的希望。
浮舟下意识伸手按住左胸,觉得幸福的感觉几乎要满溢出来,其中的星点苦涩,也几乎要消融在这样的幸福中。
这一切,虽然起因在于那件龌龊的、徒惹裴绪愤恨的事,但只要能拯救裴绪,便该是好的。
就是好的。
浮舟在裴绪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了脚步。
若是一个月前,他不会停在这个距离;但如今,他早已知晓裴绪厌恶两人的肢体接触,怎会继续惹裴绪不快。这距离虽令他难受,但只要是令裴绪安心的,他都愿意去做。
裴绪似是对他停住脚步的做法不解,眉头稍稍一蹙,然而又很快舒展开了,甚至面上笑意更开朗了些。
浮舟着迷地看了一眼裴绪的笑容,却又不敢太显眼地表现出眷恋,只能挪开目光盯着脚下的地面。他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又不知如何打破,只能开口低声问:“先生……身体可好些了?”
低着头看不见裴绪的表情,浮舟听着裴绪难得的爽朗声线,想来是因为能够行走的喜悦:“自然好些了,走起来膝上还有些淤塞,倒也不严重。”
浮舟闻言欣喜,不禁抬头微笑:“恭喜先生了。”
裴绪表情十分柔和,向着浮舟颔首,却并不应答。
浮舟稍稍觉得奇怪。
这样的矜持做派裴绪并不常对浮舟做,他猜到裴绪是不愿在他面前隔阂出辈分的疏离感来,也因此更爱慕这人几分。就算是在两人关系那般尴尬的境况下,裴绪也没端过师长的架子,现在更不该突然如此。
浮舟知他甚久,也晓得这人有多好面子,察觉不对,便索性明目张胆去打量裴绪面色。裴绪原本还强撑着,瞧见浮舟这般目光,似也知道他看破了,不再勉强,面色自然而然显出些白来。浮舟知道这是他的腿难以久站,也顾不上自己设想好的疏离举动,下意识就将人揽入了怀里。
如今他已与裴绪身高相仿了。裴绪久卧床,饶是丰衣足食地养着,也快瘦得只剩下骨架子,当初浮舟每每抱起他都觉得心疼;如今那蛊的力量渐消,这人被他养回来一些,倒是不那么硌人了。
裴绪被浮舟揽住,也不挣扎,反而从善如流地卸了身上的力道,将体重全部依靠在浮舟的怀里。浮舟起得早,身上带了春末的晨露,有些凉意,这时候被怀里温热的躯体所覆盖,一霎间不禁有些意乱神迷。
两人间于是有了那么一小段的沉默。然后裴绪带着些自嘲开了口:“还是不中用啊。”
浮舟为着他这几乎是示弱的话语惊了一瞬,急急开口争辩:“并非如此,先生这是好转了,假以时日,定会痊愈的,先生莫要妄自菲薄!”
他颠三倒四说了片刻,忽然住了口。裴绪那般人物,如何会自卑乃至自弃了?浮舟惴惴不安低头去看,怀里人嘴角仍噙着那缕似有还无的笑意,挑着眉听他絮叨,眼里隐约透着满意的神色。
……先生如此,简直像是故意惹他关怀,故意去打破他下好的赴死决心一般了。
有那么一刻,浮舟脑海里浮现出这般想法,但又很快被他自己打消,并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而感到惭愧。他拥着裴绪的身体,低声询问裴绪:“先生,先回房吧。”
裴绪略显惊讶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陡然止住了话头。浮舟不明所以依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神便凝在不远处的竹林边。
那是一头鹰。
那头鹰似是残了,左翼委屈地蜷在身下,右侧翅膀扑腾的时候会稍稍带起来,瞧着也能飞,却飞得跌跌撞撞的。
它此时在捉一只田鼠。那田鼠显然已被它啄伤,跑得并不快,但眼见着就要进竹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