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结束,裴绪错开目光,倒是没有平常亲密的尴尬,反而有了些安心的感觉。他温声唤浮舟名字:“小舟,你也不欠我什么了……你从来不欠我什么,而我欠你的,也至此而止。我们两清。”
言至此,裴绪顿了顿,见着浮舟茫然中愈发不安的表情,微笑起来,伸手揽过了少年的肩,将他那惹人心疼的表情尽数按在自己怀抱里:“你再不要为过去任何事情道歉了,我受不起,也不愿意受。嗯?”
浮舟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虽是委屈,却依旧是温顺的姿态。
裴绪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又回到今日的话题上来:“白日里那媒婆替赵家千金来说亲,说的并不是我,其实是你。我没有替你答应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你若答应……”他讲到这里,似忽然烦躁起来,语速也快了一分:“我本想着,你若答应,我就拿出全副家当替你备一份厚礼下聘。但如果你不答应——”
浮舟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自己整个误会了。他来不及为自己的误会自责,先被裴绪的假设一惊,揪着裴绪的衣襟急急仰起头插话道:“我自然不会答应。”
饶是裴绪并不意外这回答,也被他急切的表态逗得破了功,不禁笑出声来,眼见着浮舟脸都臊红了,眼神却还瞬也不瞬地迫切盯着自己,这才顿了顿,应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嗯,你不答应。”
裴绪一手揽着浮舟的肩,一手环在他腰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对上少年的眼神,语调也跟着温柔下来:“你若一辈子都不答应……我们二人,就一辈子这么过吧。我只有你,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你也只能有我——大概对你这样的少年人不公平,但我不愿意让步。”
言语似是强硬,目光却温柔如水,似是早料定少年的意志一般。裴绪笑了笑,拥紧了怀里的人,柔声问:“小舟,你可愿意?”
浮舟久久没有应声。
裴绪感觉到衣襟上渐渐弥漫的湿意,心里柔软得不成样子,怜惜地轻抚少年不住颤抖着的肩背,语调里似有笑意:“小舟,我怕是再也拒绝不了你啦,你也莫要拒绝我才是。”
“不会拒绝的……怎么可能拒绝……”浮舟的声音里仍有哽咽,说着说着便又讲不出话来,只紧紧抱住裴绪,传递着自己的情绪。
裴绪被他箍得有些难受,却也不反抗,只俯身亲了亲少年的发顶。他记得当时浮舟曾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而他并不解其意。
现在,他却是明白了,那只是,压抑不住的爱怜而已。
番外三·吾幸
裴绪并不算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但他现在,确实在认真考虑与鬼医绝交的问题。
哦对,顺便还有跟浮舟这个不成器又不听话的孽徒断绝师徒关系——虽然他们早就不是单纯的师徒关系了。
一切麻烦都要从来访的鬼医说起。
“苗疆又出了些能人。”
鬼医坐在赵氏酒家二楼的雅座上,悠悠品着梅子酒,冷不丁就来了这么句。
六月梅熟,去年的乌酒亦酿到了好时候。鬼医早因着裴绪那三不五时发一封三两句的信里头提及而对这郢州山水与吃食上了心,这回借着复诊的名义来了郢州,游山玩水一番,好不快哉。
裴绪为尽地主之谊,早早就安排好了行程,只是鬼医生性懒散,日程一拖再拖,裴绪也只能就着他将自己与浮舟的江南之游的日子往后延。好友重逢自是开心,奈何有这么一出,裴绪自然也拿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此时他正懒懒倚在桌子上看楼下喧嚣景象,闻言亦只掀了掀眼皮:“怎么,要来砸你招牌?”
鬼医不屑地笑:“有能耐就来啊?苗疆商氏虽是声名鼎盛,倒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浮舟原先在旁边安静听着,这时候心里忽然一动,抬头与鬼医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绪并未见着这一幕,依旧拖长了声调懒洋洋开口问鬼医:“你莫不是怕被砸了场子,才来郢州避难的吧?”
鬼医当然不能认这般对他医术的污蔑,席上便与裴绪唇枪舌剑地辩了起来,好不热闹。
医术之说自然是调侃,但裴绪也着实想不到老友这回缘何要在郢州赖上这么久。
然而,他虽是不知,浮舟却已经知晓了。
宴席一过,鬼医见点透了浮舟,洒洒然便率先告辞了。裴绪惊讶得很,虽则扪心自问自己态度似乎不至于刺伤鬼医那钢盔铁甲的自尊,还是蹙眉向着他挽留了几句,惹来了对方好一阵子讥嘲他假仁假义不提。
送走了鬼医,裴绪与浮舟照例回了山间小屋。裴绪察觉浮舟情绪有些不稳,随口问起,被少年含糊带过了。
裴绪哪能看不出他心头有事?越是支吾,裴绪越是疑虑。只是他最近整日陪着鬼医游山玩水累着了,摆摆手示意此事没完,下次接着追究,便搂着少年沉沉睡过去。他对浮舟亦是安心过头了,只当他总也不会离开,此事推迟个一日再谈也无所谓。
然而他没料想到的是,当晚浮舟就夤夜离开了,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而且消失了整整一旬。
再回来的时候,亦是夜里。
浮舟立在仍旧燃着油灯的木屋外,按了按怀里的药丸,面上浮出了个满足的笑容,这才叩响了门扉。
已过了三更,屋里头的裴绪似是并未歇下,闻声便立即来应了门。浮舟微笑看着倚在门扉上蹙着眉瞪他的男人,心里溢满了欢喜。只是一旬不见,却如隔三秋,这九死一生的路途亦有了报偿。
裴绪却没他那么好的脾性。他见着少年那一身明月光下清晰可见血污衣裳,心头便是一颤,原是伸出手去想将人拥入怀中的,却又不敢碰触似的止住了动作。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像是要屏住怒气,又似意图平复心绪。待眼里噬人的火焰暂歇,他径自走到了少年面前,在一声短促的惊呼声中直接将浮舟打横抱了起来。
“……先生!”
浮舟不敢妄动,只乖乖靠在裴绪怀里,手指下意识抓紧裴绪的衣襟,抬头看他,面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又带着些委屈。
裴绪心里烦闷得很,懒得答他,搂在他肩上的手用了点力气,将少年的脸按在自己肩头,不欲他接着窥看自己的面色。这一系列动作都带着些蛮横的粗暴,少年却自始至终没有反抗。裴绪听着怀里人渐渐与自己同步的心跳,心中怒气亦渐渐沉凝下去。
然而这好容易沉凝下去的怒气,在见着浮舟那一身伤痕的时候,又高涨起来。
裴绪将人抱上了榻,伸手脱了少年的外衫,看着被血迹浸染了亵衣,眼神暗了几分。他亦在榻边坐下,抱着胸冷脸看着浮舟:“伤着哪儿了?自己说。”
“左肩。”浮舟眨了眨眼,道。
“嗯,”裴绪不置可否应了一声,目光扫向他左肩包得严严实实的布条,却并不停留,继续沉声问,“还有呢?”
浮舟抿了抿嘴:“右膝上被刁竹青咬了一口——处理过了,不妨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