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得从二人刚回到郢州说起。
裴绪虽是自西域归来后便居于郢州,奈何那时候心灰意冷的,除了有少年时候的浮舟陪着聊感安慰,并不怎么接触旁的人,因而与邻里亦并不相熟。直至最近,天南海北这么走了一遭,见识了许多风土人情,裴绪终于渐渐察觉了人际交往的乐趣。他本就生得俊朗,以前因着眉目冷冽的缘故,交易买卖什么的,乡亲们并没有许多搭话,现如今裴绪自己主动开口了,这邻里关系便迅速融洽了起来。
他与浮舟均不是高调的个性,虽无刻意藏拙,也只叫人看出来两人身负功夫而已,并不知道是怎样的高手。但纵使就算是个庸手,在这平凡市镇里头也是个好噱头,何况两人确有真材实料,更是能从兽口里救人的。
这一救,救的正是那来说亲的大户人家一家子,当然也有其中那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
当时裴绪二人本是偶然路过,听说这山里寺庙香火鼎盛,斋菜尤其地道,便来尝尝鲜,接过却在进山途中竟听到了呼救。原来是这一家子来山里进香,不意料小姐看花迷了路,家人寻来的时候亦找不回大道,偏又不幸碰上了野猪。
这山离裴绪那小木屋所在的山头尚远,物种更是不同。裴绪头回见着野猪,对畜牲兴趣反比对人的来得大,叮嘱浮舟把人送下山,自己去与那几头野猪周旋去了。也不知经过如何,总之最后,等浮舟再上山时,山上只剩了裴绪与一头倒地的野猪。两人合力抬了条野猪腿回去打牙祭不提。
便是这般英雄救美的遭遇,让那小姐倾了心,也让那家长辈十分满意,竟差使媒婆送来了庚帖。
裴绪初闻此事,惊诧之下只觉得好笑,庚帖亦推脱着没收下。奈何对方来走了几遭,无非是男儿先成家、没个女子照料总归不好的说法,竟渐渐说动了裴绪。
倒不为别的,其实他心里也早存着这样的念头,只是不愿提起罢了。
裴绪不想那么早与浮舟分开。
听来自私,但裴绪并不是为着惜命的缘故才如此想,单纯是眷恋这种陪伴罢了。浮舟与他,缺一不可。他原以为浮舟愿意,他也不介意,事情便定了——偏偏这三年时光太逍遥太胜意,竟令他忘了,世上还有这等人伦之事……
裴绪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之前问定了浮舟的想法便再不打算轻易更易了。只是这时,他心中却被那说媒的婆子种下了一点疑窦。
如此,对浮舟,是否太不公平?
他总是没有理由拘着浮舟在身边一辈子的。
裴绪又想起自己在中了这般蛊毒之前那平常的念头:教养浮舟,见证他成长,到他娶妻生子离开那一天。
缘分天长,终有尽时。
如此拖了小一旬去,这一日白日里媒婆又来了,叨了许久,见裴绪自始至终心不在焉的才告了辞。
客人一走,裴绪便进了灶房,倚在墙上看浮舟准备晚饭。他照例去帮浮舟摆好杯盘,满腹心思的,差点把碗给摔了,堪堪使了个轻功身法才接住跌落的餐具。浮舟忍不住忧虑地看他一眼,明显是欲说还休的神态,恐怕对于他的异常也在意很久了。
至此,裴绪也不藏着掖着了,蹙着眉牵着浮舟坐下,顿了一顿,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小舟,有人来说亲了。”
此话一出,他心里亦是忐忑,不知自己是盼着浮舟答应还是拒绝的——又因着这些忐忑,自己生出了些赌气的幼稚情绪来。若在平时,浮舟定是能察觉他这别扭心思的,然而此时裴绪的话冲击力太大,浮舟愕然一刻才缓过来,只茫然地看着裴绪,似是不明白他的话,低声重复:“说亲……”
裴绪抿了抿嘴,补充道:“便是日间来的那媒婆了,欲说的是那日咱们救下的赵家千金。”
浮舟渐渐领悟过来,回想起裴绪这些日子来的动摇,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可怕:“先生……”
裴绪烦躁地别开眼神:“并不一定就定着她了,只是这件事……毕竟是终身大事,”说着,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盯着菜肴里缓缓蒸腾的热气,终于讲完了这句话,“你是做个什么打算呢?”
浮舟神情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晃眼间似有回到了两人关系最紧绷的时候那谨小慎微的样子。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还是没能料到事情竟来得这么快、这么令他措手不及:“我……对不起。”
裴绪闻言,皱起眉看他。他曾设想过浮舟可能的诸般反应,却完全没意料到浮舟竟会如此答他:“什么意思?”
“我……”
浮舟欲言又止。他知道裴绪最讨厌他提起当时的事情,除去那一旬一次的尴尬不提,连无意谈起了那段囚禁般的日子都会惹得裴绪不快。
他却不明白,裴绪讨厌的,只是他当时舍命的举动而已。
“我可以在先生婚后与先生保持关系的……”
浮舟低声回答,掌心几乎要给自己掐出血来:“悄悄的,不让先生的夫人发现……我可以住出去,都可以的……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裴绪过了半晌才回过味来,是浮舟理解错了。这错误的理解,与浮舟对于自己的歉意,令裴绪心里头五味杂陈。明明是浮舟救了他,为什么浮舟非得道歉不可——为什么浮舟会觉得他需要他的道歉?他们明明不该是需要用重逾生命的责任才能捆缚在一起的关系。
然而他们又该是怎样的关系呢?
裴绪回答不来。他只能按捺下烦躁的情绪,试图寻找浮舟话中的缺口:“我又不缺这几年日子,你自己好好活便是了——”
——你不必为我的生命负责。
浮舟却并没有听完裴绪的话。他仍不肯抬头,只是声音比方才更刚毅了些:“……我会活得很久。”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忽然令裴绪心中一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浮舟在为他而活,在为着他的生命,而兢兢业业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不敢稍离。
为什么?
裴绪几乎要这被铺天盖地的疑问逼疯。他伸手抬起浮舟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想从他的表情中得出结论,却只看见少年眼里空空蒙蒙的,什么都没有。
裴绪最看不得他这样的表情。
他平素除了那一旬一次的例行公事外并不曾与浮舟有逾矩的亲密动作,这时候却心疼得要命,鬼使神差地,就低头亲了上去。
浮舟茫然地微张着唇瓣,眼神空蒙,像是看着裴绪,却又像是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裴绪吻着吻着便发现浮舟根本不专心,威胁似的以牙在少年唇上不重不轻地咬了一口,这才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名正言顺的亲吻。
裴绪还记得,三年前的某个夜晚,浮舟那近乎卑微的请求。
如果那就是浮舟要的,他……其实,也不是给不起的吧。
“咳,欠你的一条命,就这么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