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口处有家酒肆,店面不大,门前杵着一根十尺多高的黑字白旗,迎风招展,“酒”字十分醒目。
马车沿边才一停靠,顾墨晗立即下车进入店内,就听伙计热情高喊:“几位爷快里面请!”
掌柜正手指伶俐地打着算盘,闻声抬头一瞧,来人玉冠束发,外罩一件玄紫披风,领口的鎏金小扣熠熠生辉,雕刻得十分精致,虽是普通装束,却难掩尊贵气质,绝华光耀如在周身萦绕,更衬容美堪比天人。
掌柜愣是看了半晌,直至对方走到跟前,方省神,低头哈腰地笑道:“这位爷,您是吃菜还是住宿 ?店后尚有几间小房,就是简陋了些,请爷多多包涵。”
顾墨晗却恍若未闻,只是目光一个劲地往每个人脸上扫,透着焦急。
掌柜见状明白:“爷可是来找人的?”
这店开得不大,只能摆开十余桌,这会儿正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顾墨晗一眼揽尽后,不禁黯然垂睫。
看出他失望,掌柜道:“爷,我们这里来往的人多,要不您说细致点,我帮您回忆回忆。”
顾墨晗痛苦地呼吸下,摇摇头:“不,不必了……她是不会停留的……只怕现在,已经走远了……”
他说完抬下手,景良便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对方,随他离开。
走了酒肆,顾墨晗并没乘上马车,而是站在岔口一棵高树下,望着下坡几条蔓延分开的小路,眼神空惘绝望。
“主子,或许她还没有出城,我们可以命四方城门的守卫……”景良说到一半便被阻止。
仿佛再难承受这满身悲伤,顾墨晗无力地倚向树干,疲倦干哑的嗓音就像受过炭火熏烧似的,透出微微颤抖:“朕与她之间,许是孽缘太深,终究有缘无分……”
胸口一时痛到极点,他倚树呛咳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得喘不上气,咳得直流眼泪,几片枯黄干叶从枝头被震落,凄凉凉地旋转飘落,宛若心碎一地。
“半依……”许久,他抬起哀哀欲绝的眼,那样无望而悲怆地望向远方,喊不出来的痛,淤积在血脉骨髓最深处,恍凝杜鹃啼血一般——
半依,自始至终都是我在寻你、找你,如今,你可能回头,来看我一眼?
他呆呆立在原地,犹如一尊千年雕塑。
慕半依猛然回首,身后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才知自己已走了不少路程。
雨过天晴后,阳光穿透霾云照射出丝缕光线,令大地焕发起新的生机,空气里还夹杂着泥土的潮湿味,闻去清新舒爽。
或许是很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慕半依感觉腿脚有些酸疼。
她找块半湿不干的石台坐下来,将包袱一撂,开始捶敲起自己的小腿。
“你真的决定走?”临别前,笙儿声音里不禁多了几分挽留意味。
“反正迟早都要离开,晚走不如早走,今后你跟李伯他们也多保重。”慕半依到院门前转身。
“你一个人……”
“别担心,天下之大,总能有我立足之地的。”慕半依笑得坦然自若。
笙儿抿唇,欲言又止。
“笙儿,将来你有何打算?”
“一直住在这里,陪着公子。”
“……也好,这样逢然便不会寂寞了。”
“以后,你会回来看看吧?”
“嗯,等我找到安身之地,一定每隔不久就来看你们……还有逢然。”
“路上多加小心,保重。”
“保重……”
捶完腿,慕半依轻轻叹口气。想自己身上所带的银钱,足够这一路吃住,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下来,她就该想法子做些小生意来养活自己。如果实在走投无路,她还有安家的印章书信,这是安逢然的两位叔叔当初留给她的,想安家门铺遍及各地,只要她需要帮助随时都可前来,书信上写的清清楚楚,就连分店的掌柜都要听她差遣。
当然,万事还需靠自己,除非情况万不得已,否则慕半依是不会再给安家添麻烦的。
思绪粗捋一遍后,慕半依知道自己又该继续上路,现在正值晌午,等出城在寻个客栈宿下,届时也该是日落黄昏了。
尽管明白不该多加耽搁,但不知怎么的,双腿好似生锈木了一样,偏偏起不来身。
天下虽大,但真的会有自己容身之处吗?
慕半依苦涩一笑。到头来,她依旧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心爱的人都已失去……既然如此,老天又为何非要让她来这异世走这一遭?
此刻,慕半依不知自己是真的累,还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内心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只要继续走,便会离对方越来越远,远到再也不可触及——
永远不会相见了。
想到这里,慕半依动作有些发僵,两只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那身体仿佛与石台连成一体,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
有些事,明明告诉自己不可能,然而心底却始终抱存一丝幻想,否则,为何会在酒肆停歇一阵儿,究竟是在等谁?
原来外表看似的决绝坚强,到底不过是一张薄纸,事到关键她终于能撕开看清楚,其实自己,正有多么的难受与无助,又有多么的留恋与不舍。
“要不,要不就给自己一次机会……再留一天,就一天吧。”慕半依嘴里小声嘀咕,经过一番踌躇,最后恍似想明,又恍似安慰自己,整个人咧嘴傻笑起来,“对,明天再走……说不定下午还会下雨呢,我先回去的,如果笙儿问起的话,就说东西忘记带了……”
她口中不住念叨,终于慢慢站起身。此时天空已是云散逐朗,煦光大片大片地洒照在地面上,叶尖露珠剔亮闪烁,而慕半依背着包袱,一步一步,踽踽往来时的道路上走去……
第92章 终成(完)
曲折蜿蜒的泥黄小路,仍清晰留有来前的脚印。慕半依一路低头自言自语,脚下笃笃走得极快,就仿佛归巢鹊儿,也不知在急什么,没多久,额上已渗出一层薄汗来。
重新回到岔口,慕半依用袖子擦擦鬓边,知道再走不远又该经过那家酒肆,遂继续沿斜坡直上,此时的阳光从脸侧照来,竟觉有些刺眼了。
她抬起头,远远地,便望见耸立路旁的那棵大树,恰好一群鸿雁穿云乘风地从天边掠过,情景映入眼中,定格成画。
慕半依又朝前行了几步,忽然目光一滞——发现树下正站有一人,衣袂翻卷,翩扬起落,隔着数丈距离,看不清容貌。
他就站在那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安静得宛若木雕泥塑,又好像早已存在了千万年,连天地都难以将他动摇。
那个人……
脚底被黏住一样,慕半依蓦地止步,不知为何,尽管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能够感受到,那一双盼得凄绝,盼得心碎,盼得人魂梦不安的眼睛。
自始至终朝着这里,他巴巴地望眼欲穿,阳光透过枝隙在那修美身姿上洒下斑驳光影,浮华闪闪,却又有种被世遗弃的孤寂萧索,让人看去,心口都无端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