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反手紧紧抓住阿娘的手,强笑道:“阿娘……你说什么呢……你说过,要看着我出嫁的。”
“出嫁……”阿娘恍惚了一下,“是啊……知君那个孩子很好……可惜……阿娘只希望你能够挣出巫家女人的宿命。”
完全没有注意到阿娘的后半句话,在听到“知君”两个字的时候,我的脸蹭地红了,却又勉强丢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撒娇似地抱着阿娘,“阿娘,外面风大,我们回家吧!”
“回家……”阿娘再度看了看破云山上,恍惚了一下,“是啊,我也想要回家啊……”
似乎只是单纯的感慨,又似乎是话里有话。
我怔了怔,笑着接道:“那么就回家吧!”
那一天,整整一天,阿娘的精神都很好。
阿娘陪着我做饭,陪着我梳头,陪着我唱歌,陪着我做一切我小时候梦中想要阿娘陪我做的事。
然后在那天晚上,阿娘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替我告诉你巫叔叔,我很感激他为我做的一切,让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巫东旭,本是我对不住他。自此以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自会记住他,但却希望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不要再记住我了。”
“阿念,无论今后碰到什么样的事,你都要记住,你还有阿娘,就算阿娘死了,阿娘也依然是爱着你的。”
这是阿娘对我说的,最后的话。
13
阿娘终究还是死了。
任何意义上的。
听巫叔叔说,阿娘本该在十多年前的时候就死了,但是却用了巫家的秘法,强迫地停在了人间。可是最后,阿娘终究还是没能撑下去。
阿娘叫做巫妍,而我,叫做巫念。
阿娘下葬的那一天,天气晴好。陪在阿娘身边的人,只有我同巫叔叔。
巧儿姨依然无法赶过来,但我却永远记得那一天巫叔叔回来,却得知阿娘死讯的表情。
阿娘下葬的地方很是简单,这也是阿娘希望的。
我怔怔地坐在一旁,直到最后一捧土也盖上了坟墓时,我这才恍然发现,原来阿娘是真的真的,不会再睁开眼来看我,对我说话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巫叔叔用手拍了拍我的发顶,我才恍然回过神来。
我强笑,轻声道:“巫叔叔,阿娘有话对你说。”
然后在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巫叔叔长着一张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脸,原来巫叔叔他不叫巫东旭。
他叫巫沉。
14
在我十六岁的那一年,傅知君成亲了。
这或许与我并没有关系,又或许与我有关系。
听说那个新娘是傅知君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遇到的一位大家闺秀,为人最是温柔不过了,和同样温柔的傅知君,倒也是相得益彰。
望着不远处被众多我并不认识的人包围着的傅知君,我再次意识到了,在我所无法触及的那两年里,他已经走到了我所触及不到的地方,结识了我并不认识的人,也发生了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
我与他的交集,其实也就是幼时的一年,还有那两年屈指可数的碰面。
所以,我到底算是傅知君的什么呢?
自然什么都不是。
可傅知君又是我的什么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微笑着,遥遥向傅知君敬了一杯酒。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傅知君怔住了,远远地看着我,眼里是我看不清的东西。
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喜酒,微笑着对傅知君道:“百年好合。”
祝你,百年好合。
我离他很远,周围很噪杂,但是我知道他听得到。
所以我也可以离开了。
然后,在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有个少年在对我微笑,笑容如同我初见他的一般,腼腆而纯净。
其实有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比如说,我初见他时,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才动手打的他。
比如说,我一直很感激,在那两年中,就算他走得再远,也依然记得回来看我,即使只是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要离开。
比如说,其实我……
不,已经没什么了……
15
我留下一封信给巧儿姨,又留下一封信给巫叔叔,再将家门的钥匙放在桌面上,我虚掩着门,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小镇,开始满世界的流浪。
怀着我自己都无法了解的心情,我默默地走过那两年里他曾经走过的路,听他曾经说给我的故事,吃他曾经称赞过的小吃,看他曾经为之停留过的风景。
我想了解那两年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我想知道是不是只要两年就能够时移世易,我想明白是不是只要两年就可以在我跟他之间划下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我仍然无法明白。
我想,我大概还是无法放下。
于是,就这样走着。穿过小镇,跨过河流。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在我十七岁的那一年,我来到了那个地方。
遥州延城,十里桃林。
那是三月,传说桃花最美的时候。
16
在到达遥州之前,我想了很多很多。
比如说,阿爹长得是什么样子的?阿爹又是什么样的性子?阿爹他……会不会喜欢我?
被即将见到阿爹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的我,忘记了先前的一切违和感,也忘了在阿娘还在的那十五年里周围人提到阿爹时的欲言又止,只是满心欢喜着想着……
我终于有阿爹了。
我匆匆地打听到了阿爹的住址,怀着雀跃的心情,来到了城外十里桃林不远处的小庄,站在小庄外的桃树上,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瞧着。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青衫,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过穿廊。
他一直板着脸,很是严肃的模样,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是却依然俊美。当那双眼睛转过来,专注地注视着你的时候,会生出彷佛全世界他只看到了你一人的错觉。
只需要一眼,我就知道他的确是我的阿爹。
巧儿姨曾经说过,在我哭或者笑的时候,那个模样是最像阿娘的了,但是我若是板起脸来,却和我阿爹有几分神似。
于是小的时候,我曾经很多次都偷偷摸摸地摸出巧儿姨的小镜子,或者跑到小溪边,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来,然后瞧着镜子里或者水里的倒影,想就此推断出阿爹的模样。
尽管无论我如何照,我都想像不出来阿爹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只瞧了一眼,我就知道。
那个人必定是我阿爹。
我心下欢喜,想要出声喊住阿爹,但是声音却哽在了喉间,只听到了自己细微的呜咽声。
用手捂住嘴,我懊恼地觉着自己实在是丢脸极了,但是却怎么也止不住哭声。
待到终于擦净了眼中的泪后,我再次望了过去,却发现阿爹已经停下了脚步。
然后我看到一个女人迎了上来,笑着唤着我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