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老夫人的妇人其实并不很老,脸庞上还残留着年轻时的姿容,她伸手笼了笼鬓角:“回来就回来了,这麽慌张做什麽,吩咐厨房晚上多备些菜就是了。”
仆妇答应着向後面去了。
“娘。”
这是一声本该再熟悉不过的叫喊,现在听来却有些许陌生,高大的将军站在狭小的佛堂门口,脸上带着少有的局促。
叶氏露出笑容,眼角却微微发红,打量了他半天,才说道:“霂儿,瘦了好些,娘都不敢认了。”
这样被称呼乳名,让百里霂微微红了脸,他顿了顿才道:“娘,这次回来我可以多住些时日,也许能待到下月再启程。”
“能多住些时日就好,边关的事为重,娘也不能强留你。”叶氏虽然这麽说,却是牢牢抓着他的手。
百里霂安抚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这两年娘过得如何?”
“人人都说我命好,生了个儿子做了大将军,每日锦衣玉食。去年你立了战功,皇上还封了一品诰命,”叶氏有些黯然,“可是越老却越不知足,看这将军府内空荡荡的,有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百里霂沈默着没有接话。
叶氏又道:“前几日家中来了位姓曲的小将军,说是你的属下,陪我说了半日话,真是个好孩子。”
“那是曲舜,是我的副将。”百里霂说着又笑了笑,“不过他现在大约已升了官职了。”
第25章
翌日,昭元帝在瑞安宫中大摆筵席,座上的贵宾自然是远道而来的北凉大汗乞颜。
已升为忠武将军的曲舜,也获准了入宫的资格,他穿着新制的朝服,站在殿外的玉阶上,有些不自在的交握着手掌,被午後的烈日刺得眼睛有些发痛。
门口当值的一名内监看了他半日,终於上来陪笑道:“曲将军,这宴罢了半日,还不见那几位御前的公公出来,皇上今日大约是不会召见了。”
曲舜见他以为自己是要面圣,忙连连摆手:“不,我是在等……”
大殿的侧门突然被推开,还伴着宦官谄媚的声音:“大将军请──”
百里霂这天穿着一件考究的霜色暗纹锦袍,没有佩剑,腰间坠了一块世家公子常带的玉佩,头发也规矩的束了玄色的垂冠,愈发显得面容俊美,几乎看不出往日的煞气。
曲舜迎了上去,略带欣喜的唤道:“将军。”
百里霂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扬起唇角:“曲舜……哦不,现在该称你曲将军了。”
曲舜摸了摸後颈,很是羞赧:“将军不要取笑我了。”
“你在这里是等我?”
“末将奉命率军剿灭乱党後,一直驻扎在建墨西郊,等着将军示下。”
百里霂摆了摆手:“驻军在那里,有都城供给,不必着急。等皇上更了衣,我还要随他去东宫一趟,你先去我家中等候。”
“末将领命。”
百里霂笑着整了整他的衣襟:“不必像在军中那样恭敬,听说大都护黎於安纠集了十几名官员堵在驿馆门口向乞颜挑衅,你带几个人去看看,教训他们一下子,不要让北凉人跟他们冲突起来。”
曲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麽,问道:“和亲的事,将军跟皇上说了麽?”
百里霂的面色骤然阴翳了下去:“他说再考虑几日,不过我猜……大约是不成了。”
曲舜一怔,正要再问,那边的宦官已高声宣到:“圣上有旨,传大将军百里霂觐见。”
东宫离内宫较远,也不及瑞安宫那样的奢华,沈稳安静得不像是少年人的居所,皇帝一面跨入宫门一面转头向百里霂道:“父皇当年对大皇兄极是严厉,担心他玩物丧志,不但将这宫内一切玩物撤下,就连宫墙内的一大片蔷薇花也命人铲了个干净,只留松竹。”
他长出了口气:“幸好朕不曾住过这修身一般的地方,否则闷也闷死了,景瑒倒还住的惯。”
百里霂笑了笑:“早就听说太子殿下颇有先皇遗风。”
皇帝懒懒的摆了摆手:“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哪来的什麽遗风,听那帮溜须拍马的乱吹。”
正说着,殿内的一名文官就迎了出来,屈身跪拜:“微臣参见圣上。”
皇帝笑道:“平身吧,”他转向百里霂,“这是太子中舍人梁知秋,前年吴相推举给朕,见地还算不错。”
这个梁知秋约莫三十多岁,下颌上有些薄须,他对百里霂欠了欠身:“久闻将军大名。”
百里霂淡淡点头,也没有与他多客气,跟着皇帝继续向内殿走去。
东殿是太子读书的地方,穿过屏障就能看见遮住一面墙的书架,堆得满满当当的书卷,盛夏的宫中也没有一个打扇的宫人,只有搁在书桌上的一把宫扇,扇面上溅了几滴墨。
皇帝皱眉看着空荡荡的殿内,正要说话,忽而听到偏殿中传来说话声,有个青年的声音道:“微臣才说这节以仁治国,太子为何出言反驳,竟说仁心与蠹蠡无异?”
“老师说仁为上德,为君者当节用爱民,敬事有信……”这个声音略带了些少年变音的低哑,语调缓慢,很有些沈稳。
“只是学生以为,治国者,若只是心存仁念,有为恶者不忍法以刑,有贪赃枉法者不忍责其害,与刀兵伤民何异?”
青年没有说话,像是在静待少年说完。
“学生前些时候读史书,见前朝孝仁帝感念民间疾苦,削减兵役赋税,使得国中富庶祥和。可是一朝北凉铁蹄南下,竟无兵马抵御,致使西北三州十六郡沦陷,险些亡国。”少年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这样的仁心,难道不是蠹虫麽?”
皇帝听到这里,轻咳了一声,掀起帘幕:“瑒儿,不过多读了几本书,怎敢就这样同太傅说话。”
殿内的两人忙向他见礼,百里霂也紧跟着踏进了偏殿,靠近殿门垂首站着的年轻文官恭敬地答道:“陛下切莫怪责,太子殿下生性聪颖,心思活络,这等年纪便有自己的主张实属难得。”
皇帝笑了笑,向少年招手道:“过来,朕为你引见百里将军。”
年少的太子尚未及冠,头顶用一根紫金发带束着发,眉宇间十分秀美清丽,跟昭元帝并不太相像,而是极似他亡故的母亲萧贵妃。
百里霂略一怔,微微欠身:“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百里将军不必多礼,”少年仰着头毫无顾忌的打量了他一番,微微一笑,“久闻百里将军驻守边关,是我朝中栋梁。”
“方才听太子所言,虽然与历代先皇祖训相悖,却与末将素来的主张十分契合,”百里霂向皇帝笑了笑,“倘若将来太子殿下继位,恐怕是我朝难得的一位尚武的君主。”
皇帝一向随意,并未觉得此言僭越,只是笑道:“果然如此,那朕不知是幸还是祸了。”
出了东宫,皇帝屏去了一众随侍,独自和百里霂穿过花廊来到一条小径上。
“甯旭,你可知道朕今日为何引你去东宫见景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