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颗高悬在桅杆之上的头颅,惨白干瘪,眼睛久久没有合上,眺望着这片草原。这样惨痛的记忆使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将头埋在将军的膝盖上,哽咽着问:“白大哥要是知道有今天,也会瞑目了吧?”
男人黧黑的瞳孔望着他,并没有说话,在抬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之後,轻轻地抱住了年轻人的头。
偌大而空旷的王帐里只剩了两个人的影子,看上去有些单薄和落寞。不知过了多久,百里霂忽然抬起头,向外望去:“你听,是什麽人在唱歌麽?”
曲舜怔了怔,低声答道:“好像是北凉的俘虏。”
俘虏安置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近,飘渺的歌声被风吹了过来,夹杂着嘶哑与苍凉,是那首在草原上流传了很多年的歌谣,後世的文人曾搜集来译成了中原的诗歌:鸿雁南飞兮一去不返茫茫原野兮牧我牛羊芊芊美人兮独坐穹帐
侯我良人兮何时归还
十月初十,炎军在王帐前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宰杀牛羊祭天,据说那一天的火光绵延数里可见,峡谷里的积雪都被烤化,汩汩的流下平原去。
祭祀过後,百里霂独自拨马上前,拔出腰间佩剑插入了脚下冻硬的泥土里,下令在此铸碑,将这长达四年的浩战永远的记在这里。
大军浩浩荡荡穿越过半个草原回到灵州时,杜升已率了众多文官迎出了城门外数里,他起先被百里霂肩上厚厚的绷带吓了一跳,很快又走上前来赔笑道:“将军的胜绩还没送到都城去,陛下的圣旨就已送到灵州了。”
“圣旨?”百里霂冷冷的笑了一声,“难不成是起先那几位大人向皇上求得了停战的旨意?那本将可就要成罪人了。”
“将军说哪里话,”杜升结结巴巴的说道,“学生读了多年的书,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惊世之战,不止雪耻当年北凉军队南下之辱,还永平了边疆之患,将军是不世出的将才,前是绝无古人,恐怕後世也……”
“够了,”百里霂打断了他,“圣旨在哪?”
杜升忙住了口,换了副口气:“钦差大人前天刚到,呃,就是岳小公爷。”他说到这,仿佛有些欲言又止,也没继续说什麽,退到了一旁。
这一次凯旋,灵州城内放了彻夜的灯火,摆了满城的庆功宴流水席,只是大将军还是像以往那样,悄无声息的回了自己府邸。
刚走入中堂,一眼便能望见厅内等候多时的岳宁,两人照面时,彼此都怔住了。岳宁的目光是先落在了百里霂肩头的伤上,随即就眼眶微红地咬住了下唇。而百里霂则愣在了门口,他清楚地看见岳宁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衫,连发带也是缟白,心里一沈,问道:“你家中……是谁过世了麽?”
岳宁嘴唇抖了抖,忙不迭垂下了头去,吸了吸鼻子:“太後薨天了。”
“太後?”百里霂愣了愣,才想起那是岳宁的妹妹,他捂着左肩的伤处向屋内走了几步,“我记得太後年纪尚轻,怎麽突然就……”
“她生了一场大病,一个月前的事了,”岳宁用袖子拭了拭眼睛,重新抬起头,“你的伤……重不重。”
百里霂放下捂着伤处的胳膊,向他笑了笑:“皮外伤而已。”他看岳宁还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道,“还愣着做什麽,你不是来宣旨的麽?”
岳宁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卷轴塞给了他:“宣什麽,还要你跪我不成,自己拿去看吧。”
百里霂并没急着打开,手指搭在绸面上低声笑道:“若是这圣旨是命我退兵,那我可就要去给乌兰大汗陪葬了。”
“你不相信皇上麽?”岳宁皱眉看向他。
“不能说是不信,不过尚书令、大都护和兵部尚书个个都不省事,也不知皇上能否牵制得住,”他说到这,一转头向岳宁道,“你妹妹在宫中那样的高位,怎会至於病死,该不会是……”
岳宁听出他的意思,一时有些没好气:“你常年在这里,对宫中的事情果然是一点也不清楚。”
百里霂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坐到一旁:“还请岳大人指教。”
“我没有什麽指教大将军的,”岳宁嘟哝着,坐到了他身边的扶手上,“你不必担心,皇上自小丧母,在宫中不是没有人要对付他,之所以没事,还不是因为我妹妹对他多加庇护,视为己出。不过这也不全是出於一片慈母心,只是她位居後宫之首,又膝下无子,不免要找个靠山。”
他说到这忽然笑了笑,道:“哎你知道麽,皇上小时候长得可好玩了,我经常溜到东宫里拐他去园子玩,被先皇骂过好几回呢。”
百里霂也随他笑了,只是因为面色苍白的关系,笑容很是无力,他翻开了手中的圣旨,借着灯火看了起来。
岳宁也噤了声,靠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出神。
“这倒也巧,”百里霂看完便低头笑了起来,“恐怕建墨那帮人也没料到,北伐的旨意送出不到一个月,捷报就已传回去了。”
岳宁并没有笑,他用额角蹭了蹭百里霂的脸颊:“皇上下这道旨意是料定你能赢,只是没想到赢得这麽快,而且我离开都城之前,就已经有尚书令等人收了北凉重金贿赂的风声,若要彻查这盘根错节的三个老狐狸,恐怕皇上有些压不住。”
他看着百里霂的眼睛,略带恳求的说道:“不如你过几日跟我回建墨去吧,有你镇着想必出不了岔子。”
“你要我回是出自私心还是当真为了稳定政局?”百里霂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眼角弯出些笑纹。
岳宁直起身,有些愠怒似的赌气道:“就是出自私心又怎麽样。”
“说实话,”百里霂合起卷轴丢到一边桌上,有些疲惫的阖上眼睛道:“我不能贸然班师回朝,一切要等皇上收到捷报後下了旨意再说。再说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这恐怕是我在灵州过的最後一个新年,我想等明年开春再回去。”
第82章
“请大将军试着握拳。”年老的军医除下百里霂从肩上到胸前的厚厚绷带,又摸索了一番接好的肩胛骨,低声道。
百里霂望着肩上已经结好的痂口,苦笑了一声,然後捏起了拳头微一用力,指节间咯咯作响:“嗯,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气。”
“要等筋骨完全长好,至少还要半年的功夫,将军以前受的伤也不少,是该趁这个机会好好养养了。”老军医絮絮叨叨的说着,“恕老朽提醒一声,将军现在年轻力壮,不把这些伤放在眼里,到了以後上了年纪,可是有苦头吃的。”
百里霂也不怪他无礼,低头按了按肩膀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说吧。”
“大将军,曲将军求见。”
百里霂半边肩膊还坦在外面,只是懒懒的披了一件狐皮裘,道:“请他进来。”
曲舜这日没披甲胄,穿着一身淡青的袍子,头发没有规矩地笼在盔里,倒是有几缕碎发溜到额前,看着比往日要多了几分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