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章书闻不在家,前来的章小月说的一番话让迷惘的余愿“恍然大悟”。
他还是不乐意开口叫章小月姑姑,在这件事上他体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执拗。章小月也不强迫他开口,将带来的食材都放进冰箱里,笑吟吟地说:“包子在蒸炉里蒸个十五分钟就能吃,还有煎饺,等书闻回来让他给你做。”
谈到侄子,章小月回过身来。
余愿见到她布满沟壑的眼睛,像是长尾金鱼的尾巴,纹路从眼尾几乎炸到太阳穴。
“愿愿,再过半个月协华会提前开学,到时候哥哥就要上高三了。”
“我知道,你的中考成绩不太理想,我希望你能劝劝哥哥,不要那么犟。如果你想继续读下去,你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由姑姑出。”
“高三对哥哥很重要,他不能花那么多时间在打工上了。”
“你章叔叔在世时,最想看到的就是书闻能出人头地,可这两年我听他们班主任说,书闻的成绩下滑很多,再这么下去,他哪能考上好大学?”
余愿只是静静听着,看不出情绪。
章小月有点着急,手都比划了起来,“你也得替哥哥想一想,难道你不想哥哥上好大学吗?”
“我替你打听过了,那家职高远是远了点,环境不错的,只要你跟书闻说一声你想去,书闻会答应的。”
“解决了你上学的事情,他就能把心思都全放在高考上。愿愿,你有没有在听姑姑说话?”
余愿眼瞳小幅度地转了转,许久才定格在女人着急的脸上,却始终没有开口。
章小月啧道:“我说的你是不是不明白啊,也是,也是,我能指望你什么.....”
劝解未果,章小月唉声叹气地离开。
余愿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像往常一样走到桌边,打开已经填充了一半的绘本。他在笔筒里翻翻找找,没找到黑色的铅笔,退而求其次地将一颗参天大树全涂成灰色。
他自始至终都清晰地确认一件事情:他哪儿也不去,他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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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下着雨,章书闻打开家门,余愿竟没有像之前的每一次相迎。他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雨落到了屋里还是水龙头的声响。
室内闷热异常,地面有着长长的水痕。他随手掩了门,几步的距离走到洗手间,见到了“始作俑者”蹲在水龙头旁,底下是一本又一本被泡烂的书册。
余愿的衣衫被水喷洒得湿漉漉却全不在意,冲洗着堆叠的练习册,纸张在水流的冲刷下变得软烂,将出水口都堵了个严严实实。
章书闻忙活了一天,一回到家就见到这么匪夷所思的画面,竟惊讶又费解,“你在干什么?”
余愿抬起潮润的脸,朝章书闻笑了笑,很高兴的样子,“哥哥。”
章书闻深吸一口气将水龙头关好,拉住余愿的手把人提溜起来。他太阳穴跳了两下,沉声道:“站好。”
余愿的头发和衣服淅淅沥沥往下淌水,竟又要去拧开关。
章书闻将人带到客厅才松开手。家里又热又潮湿,空气里仿佛都飘着一层厚重的水雾,章书闻望着满地的水和烂纸屑,有种不知从何下手收拾的烦躁。
他揉了揉肿胀的眉心,无暇过问余愿这么做的原因,但也实在难以平心静气,“你......”
余愿全然没有做错事的觉悟,只回望着他。
章书闻刚下了工,本该是休息的时间,却被迫收拾余愿弄出来的残局。他冷着脸沉默地找出拖把将地面抹了三遍才勉强吸干水,期间余愿似乎感觉到他的愠怒,几次都想和他说话,却被他冷沉的脸色吓退,只局促地站在干燥的地方。
章书闻还算平静地说:“把头发擦干,去换衣服。”
余愿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抿着唇,瞅一瞅章书闻,没敢动。
卫生间的出水口里堆积了不少纸屑,章书闻拿一次性筷子掏了半天才勉强掏干净,又把泡烂的课本都装进塑料袋里,打开家门放到过道。
他忙前忙后时,余愿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晃来晃去,又在地上拖出一条条浅淡的水痕。章书闻这才有些压不住脾气,“别跟着我。”
说着,他又继续清扫起洗手间。
等他将狼藉收拾得差不多出来时,却发现一览无余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而家门打开着。
章书闻怔了一瞬,抓过钥匙就小跑着下楼去。
外头的雨雾朦朦胧胧,趋光的水蚁不断地往路灯上撞,章书闻冒着雨在空荡荡的小巷子里喊了声,“愿愿?”
无人回应。
他心脏咚咚咚地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走出巷口,见到不远处垃圾桶旁的身影,才劫后余生般猛地松一口气。
章书闻快步走过去,擒住余愿的肩膀将人转过来,“为什么乱跑?”
余愿拎着的袋子掉落在地,是章书闻打扫出来的纸张。他眨了眨潮润的眼,嗫嚅,“都不要了.....”
答非所问。
“你说什么?”
“哥哥。”余愿的眼瞳被灯光照得透亮,他又露出笑脸,这些话他都写在笔记本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才一字一字含糊却又坚决地说出口,“没有课本了。我不要去那么远的学校,我不要寄宿。”
雨雾冲走夏夜的高温。余愿仰着脑袋,眼底迸发出比日月还灼亮的光芒,他清脆的音色盖过雨声,“我不要离开你。”
余愿很珍爱自己的课本,从不乱涂乱画,就连折角都很少。
章书闻无从理解余愿用销毁素来珍惜的课本这么迂回且决绝的方式来告诉他不想再上学,可此时此刻,余愿的眼神却像一块烙铁落在了章书闻的心间,带着滚烫的热意,滋啦一声炸开了花火。
大雨滂沱里,余愿目光烨烨地看着章书闻,他像完成了一件极为了不得的事情,笑容那么明媚。
章书闻如鲠在喉,脑子里走马观花地想了许多。
想余愿适合去哪一所学校,想余愿应该读哪一个专业,想余愿能不能适应寄宿的生活,想余愿在新环境里会不会被欺负......可现在,他所烦恼的,所担忧的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才发觉,那么多犹豫的背后只有一个最深层的原因:如余愿所希冀的相同,他也不想余愿离开他的身边。
他又想到陈永乐在的那一天。
他在睡梦里朦朦胧胧听见陈永乐逗余愿叫哥哥,这原本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他却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开口打断二人的谈话——就好像,极端地认为余愿的哥哥只能有他一个。
章书闻有时候也会产生迷茫,他所作的这一切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
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执着地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也许从余愿叫他哥哥那一瞬间起,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已深深刻下。
章书闻重重地握住余愿的手,望着余愿清秀的轮廓。水珠顺着余愿的额角滑落,在下颌凝成了剔透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