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灰伞下传出男人含笑的嗓音。
“自小,”少女轻轻开了口,“我就知道你本事。”
“谢谢小堂姑赞美,”男人正是壬王朱佑壬,寒寒落雨及死气沉沉的墓园都未能减损他脸上的笑靥,“不过,这是件事实,到也没什么可特别感到高兴的了。”
朱昭漓抬高伞,望着比自己高了个头的堂侄。
“这么快……”她心生唏嘘,“那时你还只到我腰际,怎么一眨眼,你竟然长得这么高了?”
“一眨眼?!”朱佑壬怪笑,“小堂姑,二十年耶!你这一眼眨得可真够久了。”
他打量朱昭漓一脸佩服,“华大叔当真本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竟藏得如此隐密,让人费尽思量也找不着。”
“你找过我?”
“当然喽,活生生一个人莫名其妙不见,怎能不找?偏偏娘和张嬷嬷口风紧得很,每回只要问起你事,不是狂拉肚子就是突然被毒哑了嗓,屁也放不出半个,不过我知道她们全是为了你好,所以,也才懒得再查了。”
“找我做什么?”淡淡语气中不见半丝怨怼,纯然直述事实,“你不知道你小堂姑是个不祥之人吗?”
“祥与不祥,壬儿并不知晓,可知道的是……”朱佑壬笑嘻嘻,“每日只要在你身旁就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很安详、很舒坦。”
他微敛了笑,语气认真,“而你,也必须知道的是,在这世上还是有朱昭漓存在的价值,还是有在乎着她死活的人的。”
细雨迷迷离离似乎有变大趋势,雪白的身影微起了僵硬,纷飞的雨丝扑打在朱昭漓苍白脸颊上却扑不进她心底。
悠悠然,朱佑壬在雨里吟起了“西江月”——
“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
不需计较苦劳心,
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
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乐且相亲,
明日阴晴未定!”
“为何不换个角度想想,”朱佑壬眯起眼睛望着眼前墓冢小丘,“对你而言,这墓中之人才真是个不祥之人,才真是一摊祸水,若非如此,你又何需去坐那二十年冰封的囚牢?”
“另种想法,他笑嘻嘻对着墓碑眨眨眼睛,丝毫不忌讳躺在地底下的人,“你好歹也多给了他二十年的风光岁月,怎么说,都该是轮到你为自己过活的时候了。”
朱昭漓未出声,瞳眸里静然无波。
“会跟你说这么多,是怕以后没机会了,很多事想太多了只会往死胡同里钻,多思无益,不在的人既已远去,活着的,却还有漫漫人生呢!”
“为什么没机会了?”朱昭漓不解地望着他。
“明日,佑壬便要披上战袍去当个沙场大将军了。”
“战袍?”朱昭漓目中难掩惊骇,“可你只是个王爷文官,出征的事何以会找上你?”
“什么话嘛!”朱佑壬笑,“文官就做不得武将吗?咱们大祖爷爷永乐帝不也是几次北征鞑靼,虽然最后一次死于征途,但好歹也证明了咱们姓朱的血液里还是流着可以领兵作战的因子的。”
“说是这么说,”她神思忐忑,“可我还是不放心。”
他浅笑,“放心吧!相信佑壬够本事就行了,可如果,小堂姑,佑壬这回上鞑靼若真是有命去无命归,行行好,你跟娘可别又把原因揽在自个儿身上了,这回若真有天命,那也是出在朱佑堂那家伙身上,与旁人无关的。”
“都什么时候了……”朱昭漓微恼,“你竟还这样口无遮拦?”
“若不如此,难不成得哭着去干活?”朱佑壬笑意未卸,“瞧瞧你,这会儿训诫人的语气倒还真有点儿姑姑样了!”
旋着伞,他贪玩地瞧着那由伞骨上滴下的雨丝旋成了个水弧,不论明日之行他有多外把握,这会儿,他看来倒还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生必有死,人道之常,随哲所不免。皇叔这会儿躺在里头,至少圆了他与心爱女子死后同寝的心愿,可你呢?今年才十七,别在一个劲儿地将自个儿的心给葬在天命里了,二十年前的朱见深不舍得让你为他而死,二十年后,他也一定不愿见你为他终日郁郁寡欢的。”
声音渐落,终至无声,他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留下依旧怔愣在雨墓前的朱昭漓。
●◎●◎●
彰荣王府,除夕夜。
朱佑壬头一回不在王府里过年,由湛碧落到大小仆役,突然之间,连这个年该怎么过都有些茫茫然了。
当然,扫年、换门神、贴楹联都还是要的,在看过总管祁磊一一递上的“加宫进爵”、“带子上朝”、“当朝一品”及“福禄寿喜”的联纸后,湛碧落一一撕去只剩张“子孙满堂”。
“让苟夫子再写个‘平安归来’及‘卸甲归田’吧。”
“夫人……”祁磊一脸为难,“过年写的都是些吉利话,没人这么写的。”
湛碧落吱了声,“我管人家怎么过?对我而言,这两只楹联才是我彰荣王府现今最要紧的期盼。”
没得说,祁磊只得照办,接下来便是祭神祀祖的大事了,他利落地遣人在中庭列下长案,准备供以百分,百分者,乃诸天神圣之全图也。
百分之前,陈设了满里着糖蜜的酥炸面条黏合成块状甜点类之蜜供一层,苹果、干果、馒头、素菜、年糕各一层,供上则牵以通草八仙及石榴等供佛花。
这边人忙呼着层层堆垒,那一头却有只小手自桌下伸出亦忙乎着。
“小郡主!”
祁磊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了大红桌巾,小手在空中停了停,半晌才爬出了个发上膝上全是尘灰蒙蒙的朱星姥。
遭人活逮,小丫头犹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赖笑。
“好巧唷!祁伯,怎么……”她目光巡游着眼前忙得不可开交的下人,嘴里还咬着的蜜麻花却没歇下之意,“大家伙儿都在忙?”
“是呀!”祁磊边叹气边整弄着郡主钻出后被弄歪了的大红桌巾,“既然看见大伙儿都在忙,好郡主,您就别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大家在忙,星姥自是不能偷懒,”她先将手指上蜜屑舔了干净后再出声,“说吧!有什么我能帮的呢?”
“真要帮忙……”
是祁磊儿子祁康过来出的声音,他是朱佑壬的跟班,这回壬王上鞑靼却无论如何不许他跟,弄得他这阵子总是满腹闷气。
“就请郡主转移阵地到灶房里去找东西吃吧!”
“不成!不成!”
朱星姥猛摇头,“拜神最重诚意,所以这拜神用的供品没得说,我都得先尝尝,确定吃了不会闹肚子的才能给神吃,省得神明全排到了茅房外,那就没人能帮咱们上天庭说些好话了。”
“让神明吃郡主吃剩的东西?”祁康哼了哼,“这话可别让王妃听见了。”
“就算听见了,她也没心思理我,”朱星姥舔着手指头,双眸滴溜溜转,“娘的心思全在塞外那生死未卜的大哥身上,这会儿,我就算用火烧了王府,她还会傻笑着摸摸我的头,赞声丫头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