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37)
秦沙见对方礼数周全,颇为满意,当下安顿了众人,静待鹤山王来迎亲。
是夜,秦沙於帅府里大摆筵席,宴请迎亲使节。一干送亲将士均在列作陪。众人奔波良久,今晚总算卸下了肩头重担,无不高声谈笑,开怀痛饮。
岳斩霄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此刻喝了好几杯,已有些头晕眼花。见众人仍在畅饮,他於是悄然离席。
殷长华也在席上不起眼的角落里坐著,目光自始自终都围绕著岳斩霄打转,发现岳斩霄脚下打飘,他不放心,便悄悄尾随跟了上去。
帅府外,喧嚣不再。海上月色特别的亮,岳斩霄踏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独行,走到平时练功的那方岩礁边。
白天湛蓝澄澈的海水入夜後就变成了幽邃的深蓝色,被海风吹拂著,拍打岩礁,溅开无数带著海腥味的泡沫,转瞬退去,留下一片平滑如镜的沙滩。许多小虾蟹四处爬动,很快又被再次袭来的海水覆盖,冲刷到更远离大海的地方,抑或被浪潮卷回大海。
岳斩霄一手扶岩石,一手揉著发热胀痛的脑门,凝望身前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的海潮,突兀笑。
他想他今晚是真的喝醉了,竟破天荒想起了遥远得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儿时回忆。他还是个刚学会自己走路的孩子,光著小脚在沙滩上摇摇晃晃地走,捡拾那些五彩斑斓的贝壳。
双亲就跟在他身後,笑著叮嘱他别贪玩,小心被海神婆婆带了去。t那时他以为海神婆婆是最可怕的,直到和岛上别的孩子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海盗掳上船後,他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比海神更可怖的人。
被掳的好几个同伴因为不听话,被活活抛进了大海里喂鱼。原本,上了贼船後,他们的命运,也就和那些被浪潮携卷的虾蟹贝壳一样,生或死,已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即便到了今日,他依旧摆脱不了宫中的阴影,更忘不掉自己最想忘却的那个人……
“唔──”双眼辛辣刺痛,仿佛就快有灼热的液体滑落。酒意也在胃里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他张嘴,恨不得能将多年来所有积压的情绪都连同酒水吐个干净。
殷长华就站在岳斩霄身後数丈开外,见岳斩霄醉得厉害,一阵心疼。
“呃啊……”吐光了腹中最後一点酒水,岳斩霄喘息著直起腰,边解开沾了污物的衣裳,边往海水中走去,准备洗去一身的浓烈酒气。
斩霄想干嘛?!莫非一时想不开,竟要自寻短见?!殷长华大惊,苦於哑穴被制叫不出声,急忙冲了上去。
岳斩霄醉意醺然,耳目也远不及平素灵敏,直等殷长华的脚步奔近,他才听到,猛回头,杀气凌厉,但随即认出了来人,满身杀机便似潮水退了回去,大著舌头道:“是、是你啊──呃?”
手臂被殷长华拽住了,直往岸边拖。他不满地甩开殷长华的手,道:“我要洗澡,别、别管我。”
殷长华如释重负,暗笑自己紧张过了头,下一瞬,目光却凝住了──
月色照落在岳斩霄赤裸的上半身,如给这具矫健有力近乎完美的肉体抹上层诱人的珠光,然而殷长华怦然心动之余并未漏过那些伤痕。
腹肌处几条浅淡的白痕,是那年春猎被猛虎抓伤的。另有数处或深或浅,是不是这几年来征战中负的伤?……可真正令殷长华心悸震惊的,是岳斩霄有些残破的乳头。
这,是怎麽回事?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尚未碰触到岳斩霄,就被後者拍开了手。
“我的身体,很丑吧?吓到你了?”头脑仍在晕眩,岳斩霄看不清殷长华眼眸里究竟是什麽情绪,可便是用脚趾想,也猜得到对方心里一定很惊讶,更多厌恶。
“哈哈哈……程错,你难道不知道,我本来是什麽人吗?”他指著自己破损的乳头,大笑:“这里曾经被皇上穿了环,当我能摘掉的时候,都已经和皮肉长在一起了。只有用力扯,才能把它拿下来──”
殷长华再也听不下去,张开双臂紧搂住岳斩霄,几乎想把岳斩霄整个人都嵌进揉进自己体内,深深地藏起来,让所有人从此都无法再伤害到岳斩霄才好。
只恨自己,当初救不了斩霄。
第51章 乱臣 50
发烫的脸颊上逐渐感受到湿气,意识到哑巴在颤抖著无声流泪,岳斩霄猛地将人远远推开。“你哭什麽?呵,我不需要别人来可怜。走开,我要洗澡,不用你在边上看著。”
他不再理睬殷长华,摇摇晃晃地往海里走,直至腥冷的海水漫过他胸口。
身周浪涛波涌,有海鱼灵活游动。
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在溪水里抓著那些滑不留手的鱼儿。长华也下了水,帮他一起抓鱼。两人忙碌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还沾了满头满脸的水草和落叶。
长华飘散在水面的黑发,也如同有生命的水草,轻抚著他的双肩,缠绕住他的脖子,和他的头发纠结在一起,难舍难分……
长华落在他脸上、唇间的吻,缠绵又温柔,夺走了他所有的心神,只想就这样,两个人永远地相拥著,在这潺潺溪水中永远地沈醉下去……
可世事,终不如他愿。
长华已经上了岸。而他,却还溺在昔日回忆里。
“……呵呵呵……”哀痛,就像海水,不断地侵袭著他的身体,将他故作坚强的铠甲一点点腐蚀掉,剥出那颗旧伤累累的心,再一次恣意冲刷、挤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任凭他如何逃避,如何用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皆是枉然。
江湖遥,庙堂远。岁月婆娑逝,浮华纷繁後,泛上心头的,始终还是那个早已镌刻进魂魄深处的影子。
“……长……华,长──华──”这瞬间,他再也无力承受决堤的灭顶痛楚,朝著汹涌大海嘶声呼喊起在心底深锁了九年的名字。
也只有在这刻,在浩淼无边的大海中,可以抛开一切顾忌,尽情宣泄。
殷长华呆立在沙滩上,听著岳斩霄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他喉咙里热热的,闭目,锁住即将再度肆流的热泪。究竟该如何,才能为斩霄解开心里的死结,让斩霄不再折磨自己。
“……长──华──”海水中的人已经喊到声嘶力竭,更像是在哀号哭泣。
殷长华深深地吸了口气,走近岳斩霄,再次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一回,岳斩霄似已心力交瘁,没有再挣扎,任殷长华将他带上岸。双脚出了海水,他一软,坐倒在沙滩上,木然望著面前起起落落的潮水,陷入了沈默。
殷长华以为会在岳斩霄眼里看到泪光,可是那双眼中冷冷闪动著的,只有激烈烧尽燃殆後的绝望。
心死的人,才会看不到任何未来。
殷长华忽然觉得心头奇痛,颤抖著张嘴,想说点什麽,才省起自己哑穴未解。他於是在岳斩霄身边坐了下来,替岳斩霄清理起头发衣服上沾到的海草、沙粒。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慢。喧嚣的海浪声在这刻也似乎消失了,天地里静谧得出奇,只有斩霄的呼吸和心跳,一声声,落在他心上,虽近,却又那麽地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