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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山海经系列之二/新修出书版)(131)

陆渐道:“你说得轻易,这两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鹬蚌,而是猛虎。一着不慎,你我两个还不够他们吃的!”

谷缜看他一眼,笑道:“陆渐,你聪明多了。这两人确是猛虎,有道是二虎相争,一死一伤,是以咱们须得亲临战场,伺机而动。”

陆渐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亲临战场?”谷缜道:“这个容易。”一拍手,暗处闪出一人,年过三旬,嘴尖腮陷,小眼中透着一股精悍。谷缜说道:“鸿书,你去买两副官军盔甲,官衔越大越好。”那人一低头,快步去了。

陆渐吃惊道:“官军的盔甲也能买?”谷缜笑道:“不过两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龙袍,有什么不能买的?”陆渐涨红了脸,支吾道:“那个……那个做将军的不理会吗?”谷缜笑道:“他们只理会银子。”但见陆渐兀自不平,又笑道,“如今离寅时尚有半个时辰,咱们不如一边吃饭,一边等候。”

陆渐闷闷不乐,随谷缜来到一座厅堂,堂外一庭兰草,花期未至,可也清气袭人。堂外有匾,字迹晦暗不明。堂内玉烛高烧,楠木为梁,乌木为棂,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设了蟠龙香案,置一尊古炉,椅背刻有乌蟒衔芝图,椅侧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两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钱。正墙上一幅淡墨大画,画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鸱夷子皮,若虚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画左右是两片乌木錾银联牌,右是“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左是“通有无而一四海之财”,笔力雄健,气呑古今。二人落座,谷缜道:“这座‘若虚堂’连带宅子都是老头子的。我有三四年没来,如今看来,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陆渐道:“鱼传、鸿书都是你的伙计?”谷缜道:“那也是老头子留下的,忠心无二,精明能干,只可惜不会武功。”

陆渐皱了皱眉,问道:“财神指环呢?”谷缜笑了笑,入怀取出那枚翡翠戒指:“你说这个?”陆渐定神细看,指环色泽深碧,三缕血痕贯穿指环首尾,粗细不一,似在脉脉流动。环身上方较大,有如一方玉印,刻有弯曲字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字?““这是石鼓篆书。”谷缜笑道,“首尾念作‘财神通宝’,意即是天上财神爷的宝钱,凡间的钱遇上它,就好比孙子遇上爷爷,只有乖乖听话了事。”陆渐吃惊道:“这么说,那些人说的‘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也信这话?”谷缜莞尔道,“我送给你好了。”陆渐脸一红,摆手道:“我不要。”谷缜审视他片时,微微一笑,将指环收入怀里。

陆渐想了一会儿,叹道:“谷缜,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很欢喜。”谷缜笑道:“喜从何来?”陆渐道:“没料到你不但没有勾结倭寇,还是打败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听见徐海的那一番话,你的冤屈早就没了!““你想错了!”谷缜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对付倭寇,只因为他们不守规矩。”他见陆渐疑惑,站起身来,指着那一副楹联道,“瞧过这副对联了吗?联中的‘冲盈虚’,‘通有无’,说的都是商道。所谓商道,就是商场里的规矩。”

他说到这儿,望着那幅大画,沉吟良久,悠然说道:“国人自古鄙视商人,却不知商道即天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商人运转货物,也是以有转无,逐十一之利。打个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买茶,运到北方卖出,取南方之有余,补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陆渐道:“是!“谷缜又说:“只可惜,商道虽是天道,奈何商人却是俗人,为求财利,不择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掺杂了人道。‘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专一劫贫济富。比方说,苏浙闽广四省经历多年倭乱,人民流离,耕种不时,官仓连年赈济,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

陆渐吃惊道:“这话当真?”谷缜微微一笑,叹道:“这事不止我明白,许多富户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转无的道理,就该未雨绸缪,去湖广四川买来多余粮食,填补苏浙闽广的不足。但据我所知,这些人非但不去别处购粮,反而将本地的粮食搜刮起来,囤积居奇,想要等到荒年大赚一笔。倘若任其所为,不到明年,米价贵如珠玑,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陆渐不忿道:“朝廷就没法制他们么?”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嘉靖老儿天天修道成仙,百姓的死活关他屁事?至于别的官儿,都与这些奸商大有干系,好比沈秀,仗着他老子的势,也囤了一大仓谷子。”

陆渐迟疑道:“沈舟虚,似乎……似乎不像是那等人。”谷缜道:“他不是那等人,也有纵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种儿子,就该一棒子打死喂狗吃。”他说到这里,激动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高声说道,“商道之中,天道强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强于天道,必成歪门邪道。而这些歪门邪道之中,最为可恨的,莫过于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好比倭寇,洗劫我中华百姓,再将赃物运到东瀛,或是贱价出卖,或是白白送人。这么一来,东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苏绣瓷器尽皆餍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购来的货物,运到东瀛,要么一钱不值,要么大大亏本……”

陆渐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么?怎么还能将货物运往东瀛?”谷缜呸道:“狗屁海禁,都是那帮官僚的混账主意,再说大明海疆万里,谁又禁得住么?”

陆渐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缜不耐道:“纵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儿逼出来的。海上生意利润最丰,若无海禁,他大可设立有司,征以税银,征到的银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余。嘉靖老儿有钱不赚,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谷缜从来笑嘻嘻的,陆渐极少见他动怒,忽见他面红耳赤,不由暗自好笑。谷缜自觉失态,反身坐下,沉默一下,说道:“倭寇专做这等无本买卖,初时小打小闹,后来越做越大,最盛时,竟有两万人来华劫掠。如此一来,别说东瀛没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华之物,也尽能在倭寇手中贱价买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买卖,海禁以来,大伙儿生计十分艰难,倭寇再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见这情形,私下寻思,既然官府无能,不如设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二艘红毛战舰,埋伏在倭寇返归东瀛的路上。倭人又贪又蠢,回国时船舶满载赃物,吃水极深,突然遭袭,别说逃跑,船只转身都难。我将战舰分为两队,轮番发炮,围追堵截,用了三个时辰,将倭船尽数击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陆渐听得血为之沸,拍案叫道:“这件事轰轰烈烈,令尊就不知道吗?”谷缜摇头甚“那一战倭人死亡殆尽,汪直等人弃众逃命,事后害怕倭人亲眷怪罪,诈称遇上飓风、船毁人亡。他们不说,我也无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败亡,随船掳来的百姓也落海丧生,没活几人……”说到这里,他望着厅外沉沉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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