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谁又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让他买光了,下次娶妾,瞧他喝什么去?听说他还出动了几十匹快马,五天之内,从京城、扬州、西安、济南请来了十几位名厨,又招来了好几支昆曲班子,就连鲁王府的乐班子也让他借来了,至于花灯锦缎、铭艮珠宝,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场,没有十万两银子济不了事。”
“造孽啊。”年长者长声叹气,“时值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个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的媳妇是金子捏的?”年少的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人都说,那真是天仙一样的人儿,见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不由问:“谁家的闺女?”年少者道:“家世不知道,只听说是他的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跟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忽听“咣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一个农夫装扮的后生傻呆呆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叫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千么打碎我的碗?赔来……”说着揪住那后生衣襟,那人凭他摇晃,既不言语,也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这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年长者摸出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年少的也埋怨:“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年长者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流西,人影随着日光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笼罩了一层灰白,锣鼓再响,也只不过世人的嘲笑而已。
陆渐几乎恨起了自己,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听不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看不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痛哭,却哭不出声,想要大叫,可又没了力气。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喝道,“收摊了,还不快走?”眼看陆渐不动,茶博士恶念顿起,狠狠踹他一脚,陆渐应脚而倒,身子前扑,脸颊撞着泥地。
“疯子,疯子。”茶博士口中大骂,又狠狠踢了陆渐两脚,陆渐滚了两匝,一头栽到广茶社旁的烂泥坑里,那里本是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陆渐一滚,污泥秽物涂了满身。
茶博士平日受尽了他人的轻贱,难得侮辱他人一回,心中一时好不痛快。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关了铺子,哼着小调向得一山庄去了。
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忽觉四周沉寂下来,于是慢慢爬了起来。掉头四顾,路上空荡荡的行人也无,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去不去得一山庄呢?”陆渐望着乐声起出,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没了阿晴,岂能再害死爷爷?”想到这儿,拭去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前方走去。
越近喧嚣,陆渐越觉步子艰难。道路两边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的一抹泪痕。
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的,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两匹骏马迤逦而来,其中一名骑士,正是沈秀的仆人孙贵。另一个骑士接口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大赚了一笔么?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而已。”孙贵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话?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低头无语,两人打马疾行,转眼不见。
陆渐心潮起伏:“荒年恶岁,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这样的败类,阿晴怎么能嫁给他……”想到这儿,越发心如刀割。
走了里许,遥见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庄前乱哄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漠摸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就是流水席么?”越过众人,方到庄门,忽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花子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
陆渐抬眼望去,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大字:“四海澹然”。
忽听庄内锣鼓鸣响、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见刘荣走出庄门,大声说道:“方才胡总督请了圣旨,沈秀沈公子赈灾有功,特赐御酒一瓶,白银五十两,授从五品官。沈公子与民同乐,在场的再赏一个白面馍馍,两勺稀粥。”
众人大喜,纷纷向着庄内跪拜,恭祝沈家少爷多子多孙、福寿永昌。一时间,庄园上空,飘荡阿谀奉承。刘荣扫视众人,脸上又得意,又不屑。忽听庄内鞭炮声响,不觉喜道:“迎新人了。”转身抢入庄内。
陆渐心中一急,快步上前,庄丁张臂欲拦,他只一闪,身如无物,穿过众人手臂。众庄丁又惊又怒,齐叫:“臭叫花子,哪里走?”纷纷来拿陆渐,不料陆渐身在人群,如鱼得水,一扭一动,身周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等他经过,忽又向内合拢,挡住庄丁去路。
到了前方,陆渐探头一瞧,沈秀身着珠绣吉服,意气风发,手拽红绸,牵着新人。新人披着大红盖头,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盈盈握着半截红绸,步步生莲,仪态动人。陆渐一见那女子身形,心尖儿也颤抖起来,泪眼模糊一片,喉间无比干涩。转眼望去,大红喜字下,沈舟虚夫妇并肩而坐,沈舟虚一袭青衫,脸上不见喜怒。商清影却一扫素淡,身着盛妆,柳眉杏眼,肤白如玉,风韵楚楚,压过了喜堂上下的一概丫鬟贵妇,惹得堂下的客人纷纷猜测:若是新娘子揭了盖头,这婆媳二人谁更美丽一些。
商清影见了爱子,喜上眉梢,只觉儿子风神俊秀,世间男子无人可比;又想儿子娶了媳妇,势必再无往日那么依恋自己,又不觉有些怅然若失。恍惚间,忽听司仪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见沈秀下拜,只怕他硌痛了膝盖,沈秀双膝甫一着地,慌忙伸手扶起,轻声说:“好孩儿,娶了媳妇,可要好好对待人家。”沈秀笑道:“娘,还用你说?我不但对她好,更会加倍孝敬母亲。”商清影心头一乱,眉眼泛红,为掩窘状,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