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动车子的引擎,高速离开了年少的那段回忆。也许,他实在太自私了,他哪有时间去付出?他拨通了柯纯的电话号码,却又把电话关掉。
车子驶过拐弯处的时候,他嗅到了糖炒栗子的味道。一个小贩在清冷的长街上卖糖炒栗子。他想起安妮,想起柯纯,想起栗子香的季节。
第六章 重逢
1
窗外,一抹微弱的曙色开始驱散地平线上的暗影,徐可穗爬起床,拧亮了床边的一盏小灯。她走下床,把一个行李箱拿到床上打开,然后走进衣帽间,挑了一些衣服,扔进箱子里。她要飞去佛罗伦斯,妈妈约了她在那边见面,妈妈在佛罗伦斯有个演奏会。
她突然对这种母女相聚的方式感到说不出的厌倦。每年一度,在某个城市相见,这哪里像一种家庭生活?她个是妈妈其中一个小型演奏会,妈妈依然是小提琴家,她是观众,末了还得为妈妈的精彩演出激动地鼓掌。
从小到大,她几乎哦在那更是一个人在半夜里或者早上醒来,孤伶伶地拖着行李箱在每个城市之间流浪。家庭,对她来说是个多么陌生而凄凉的字眼。
她把一些日用品放在箱子里。这个时候,吉吉在地毯上缓缓醒过来,走到她脚边,像一团泥胶,软趴趴的粘在脚背上。这头卷毛小狗已经恨老了,步履蹒跚,牙齿早就掉光。徐可穗把他抱在怀里,吻了吻他,把他放在行李箱旁边。
“对啊!我又要出门了!这次是去佛罗伦斯。”她对吉吉说。
他好像听得懂似的,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很想去。可是,我也没办法!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你要知道,你已经不年轻了。以狗的年龄来计算,你是‘狗瑞’啊!嗯,我知道你会想念我,我也会想念你。不要羡慕我可以到处去,我不知道多么希望能像你,啃一条骨头就心满意足。你明白吗?用两条腿走路的,都是不容易满足的动物。”她看了看吉吉,他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笨蛋!我说的是人类!”她说。
她把行李箱合上,扫了扫吉吉背上的毛,又吻了吻他,说:“我走啦!不用送了。”
她拖着沉甸甸的行李走出房间。多少年了,她常常这样跟吉吉说话,仿佛他是个人似的。可是,就在今天,她回头望的时候,发觉吉吉站在床边颤危危的,已经无力跳下床去跟在主人身后。他已经老得不像话了。她放下行李,走到床边,把吉吉脖子上的金牌解下来,随便丢在一把椅子里。
2
上机前她在机场的书店看书,书架旁边立着一个男人,背着个大背包,全神贯注地低着头看书。她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是谁。她一边翻杂志一边偷偷看他。那个男人发觉自己被人偷偷注视,不期然抬起头来。
“你是不是荣宝?”她突然想起来了。
“你是——”
“我是徐可穗,记得我吗?”
荣宝认出她来,说:“很久没见啊!”
“你去哪里?”
“我去澳洲潜水,你呢?”
“佛罗伦斯。”
“喔,那是个很漂亮的城市,我几年前去过。”
“我已经第三次去了。”
“有些地方,一辈子可以去很多次的。”
“我前天晚上才刚刚见过以前儿童合唱团的同学。”徐可穗说。
“是吗?”荣宝很好奇。
“是叶念菁的生日会,你记得是谁吗?小时候很胖的,架着一副大近视眼镜。”
“我记得。”
“她变瘦了,变漂亮了。”
“还有些什么人?”
“喔,孟颂恩啊!林希仪啊!柯纯啊!”
听到柯纯的名字时,他脸上有了微妙的变化,接着问:“秦子鲁呢?”
“他没来。可能太忙了。他现在是歌星,你大概知道吧?”
“每个人看上去都不错。”她无意中提起了柯纯,“柯纯以前不是像个男孩子的吗?现在像个女孩子了。”
荣宝若有所思地微笑。
“以后怎么联络你?”她问。
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又拉杂地谈了一些事情。她本来带着一种忧郁的情绪出门的,可是,这一刻,她望着机舱外面蔚蓝色的天空,心中突然有了不一样的调子。荣宝小时候是个毫不起眼的男生,他有一双单眼皮,瘦骨伶仃,在团里是个及其平凡的人物,没想到一下子长得那么高达魁梧,连那双本来是缺点的单眼皮都变得迷人起来。她所有心思都忽然飘到他身上,原本估计的旅途变成了遥想无限的时光。
3
她本来怀着极好的心情和妈妈见面。当她们在一家餐厅里叹着著名的佛罗伦斯小牛排时,沈凯旋看了看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女儿,说:“你长得不像我,你像你爸爸。”
“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她赌气地说。
“如果像我,你会漂亮很多。”沈凯旋说。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伤害我自尊心的?”她没好气地说。
“自尊不是建立在外表上的。”她啜饮了一口红酒,说。
“你以为男人会把女人的灵魂和肉体分开吗?我可不可以跟他说,我的肉体不漂亮,但我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灵魂!你来爱我吧!”
“肉体无法美化灵魂,但灵魂可以美化肉体。”
“你现在吃的,是这条牛的灵魂还是肉体?”她顶回去。
沈凯旋笑了:“如果他有灵魂,便不用给我吃,”然后,她说:“可穗,你是个有灵魂的孩子。”
“我应该感谢你赐给我灵魂吗?”用嘲笑的语调,她说。
“爱上你灵魂的那个男人,也会爱上你的肉体,灵魂和身体是一支协奏曲。”
“别又跟我谈你的音乐了!”她不耐烦地说。
沈凯旋反倒像愈说愈有兴致,没理她女儿想不想听,她继续说:“当一根小提琴的琴弦被拨动时,便能引起同一个房间里所有弦乐器的共振,即使这个振动微弱到肉耳根本听不见。但是,最敏感的人都能够感受到这种共振。当灵魂那根弦被拨动了,身体和爱都会共振。”
“你了解你的小提琴比我多!”她讪讪地说。
沈凯旋耸耸肩,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同意她的说话。
4
窗外的灯一盏盏熄掉了,徐可穗拧亮了床边的灯,打了一通电话回去给吉吉,虽然他没作声,她知道他在那一头听着。她学着沈凯旋的语气说:“吉吉,你是个有灵魂的孩子!”
她挂上电话,拧熄了灯,滑入睡眠里。这些年来,她和妈妈的对话总是那么针锋相对。她毫不留情地顶撞妈妈,可是,妈妈从来不生气,如果她会生气,那还好一点,起码证明她们是两母女。但她不生气,就像个朋友似的,是隔了一重的。
5
第二天,她在乌菲兹美术馆附近买了一盏小小的吊灯,灯罩是波提切尼名作《春天》里一个长着翅膀的胖胖小天使。她提着灯,穿过佛罗伦斯的暮色回到酒店房间,插上插头,拧亮那支灯。她为它想到了一个落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