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钟诺言过来扯我的胳膊,“雨太大,明天再来找……”
“走开。”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固执地伏在地上拨开乱七八糟的树枝和草叶。
“周泱泱,”他一把掰过我的肩头,“它不在这里!”
“走开!”我推开他。不,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找甚么。
“周泱泱!”他生气,大力将我拽起,指掌如铁钳任人挣扎都无法抽身。
“放手!”我暴怒,抬脚就踢,“钟诺言你放手!”
“你还不明白吗?周泱泱,”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要找的东西根本不在这里!”
我愤怒地瞪他,他也不甘示弱回瞪过来。
心口有甚么沉重的东西开始瓦解崩溃,我但觉气苦,眼眶发热,喉咙口如梗巨石,要拼命抑制才能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不明白,”我哑着嗓子一字一字说,“你甚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唉,我知道……”钟诺言的声音却变得温柔。
手臂上的力道突然消失,未及反应,一双有力臂弯揽过来,将我圈入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
“泱泱,你需要的是很多很多爱,和很多很多的温暖,在这里你找不到,明白吗?”
“想哭就哭啊,不需要忍得这么辛苦,嗯?”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装出强悍并叛逆的模样,心里堆积了太多的不快乐,那许多许多的渴望和失望和渐渐沉淀的绝望都令我无法自抑想尽情宣泄,可是我不能,也不愿意――我不要别人看到我内心的软弱和惊惶。
无论如何抗拒长大,成长依旧不可避免。
幼时就学会克制眼泪,等长大才发觉成年之后想要放声痛哭变得愈加困难。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真正哭过――十年?也许更久。
而现在,在这泠泠冬雨中,钟诺言的怀抱稳定可靠。
我听见宛如受伤的小动物般抽泣哽咽声,半晌才领悟原来那是我自己在哀哀哭泣。
眼前有太多的场景飞掠而过,这些那些的记忆碎片,锋锐如刀,一刀刀都割在心头。
“没人需要我,没人爱我,他们都选择离开,没人愿意带我回家。没有人。”
“嘘,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终于痛哭出声。
正自哭得痛快,身体一凉,钟诺言伸手将我扶直。
“每次痛哭五分钟足矣,你已经哭了至少十分钟,再不克制恐怕要引起误会。”隔着雨水和泪水,也依稀可以看见他嘴角的似笑非笑。
我自觉脸孔开始发烫,眼角偷偷一瞄,果然,不远处的操场入口已经有人过来探头张望。
他回身去跑道找到我的外套和背包递过来,“跟我去取车。”
我被他适才的话噎得没好气,“不要,我要找小猫。”
“喂,周泱泱,你是自己跟着来?还是要我抱你走?”他笑嘻嘻踏前一步。
我吓一跳,急急后退一步,没奈何只得点头,跟着他离开了操场。
其时恰逢大礼堂演出结束散场,许多走读生和校外人员沿着学校林荫道往大门口走,大多有备而来手里打着伞,我们两个被雨水浇得透湿从校门附近的操场入口出来,举止狼狈,引来诸多注目礼。
钟诺言居然施施然不以为意,一路上遇到熟人招呼也一一微笑应对。
就算我平日举止再张狂不经也无法继续泰然自若,低下头加快脚步往系教学楼方向走去,到最后几乎已是拔腿飞奔。
“嗨嗨,到了,就是这边。”钟诺言大踏步赶上来捉住我,眼睛略略眯起,笑了。
我才要说话,鼻子发痒,一口气打了三个喷嚏,索性闭上嘴,板着脸孔上了车。
车子虽然有点破,钟诺言的开车技术却非常稳,我蜷坐一角渐渐盹着。
他没有送我回家,而是将我带到他的住所。
“泱泱,你在发烧,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他停一停忽然又笑,“当然,如果你怀疑我的人品,我可以送你去钟大律师府上。”
我白他一眼,实在倦极,懒得逞口舌之利,随他怎么说就怎么做罢。
泡个热水澡,穿着钟诺言的棉质运动衫裤,喝了半碗粥,吞下感冒退烧药,我钻进被衾昏昏入睡。
隐约知道额头的冷敷毛巾换了几茬,有人时时为我掖好拨开的被角。
尚自清醒的意识告诉我那是钟诺言,可另有一部分陷于睡梦的潜意识萌生强烈渴望,“爹爹?”我发出喃喃呓语。
低低的叹息响起,有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呵,爹爹。”在梦里我喜极而泣。
然后有好几天我远远看见钟诺言就掉头避开,即便躲不掉当头遇到了也总是偏过脸去避免直接迎上他笑吟吟的表情。
当然,关于圣诞那晚我和“钟老师”淋得透湿从操场“钻”出来的流言也已经传遍学校。
系主任忍无可忍找我谈话,“周泱泱同学,请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不要以为你的风纪评定是‘良好’就可以了!一个女孩子!哼!”
我诺诺点头,出来又和钟诺言打个照面。
“咦?”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难道?”
他咧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热,后脑勺可以感受到系主任可以杀人的冷冷目光,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林小猫偷偷问我,“泱泱,是不是真的?你和钟诺言?”
“嗄?”我跳起来,“怎么可能!”
“那你干嘛脸红?”她一脸狐疑。
“才没有咧,别乱盖好不好!”我迅速调转头去,努力专心于手上的速写簿。
然而我的眼里看不见手中笔尖的移动,眼里浮现的情景仿若电影蒙太奇手法。
昏黯冰冷的雨夜。
水汽氤氲的洁白浴室。
隔断打通四壁雪白的宽敞环境。
橘色夜灯的柔和光线铺开在蓝色和灰色相间的床榻上。
床前地毯上微微蜷起的清瘦身形,一只手犹自搭在床边压住被角,手指修长而干净。
午后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百叶帘斜斜打在床头,前夜湿透弄脏的衣衫早已洗净烘干熨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衣角下面压一张薄薄便笺。
“电饭煲里有粥,小菜在冰箱第二格,记得吃药”
没有署名,字迹飞扬,一如主人清朗有力的眉眼。
虽然屋里没人,换上自己的衣服时,我的脸还是一路烧灼红透肩背。
老天,该不会是他经手打理的吧?
我不敢仔细研究雪白柔软的小花边棉质内衣,匆匆穿戴起身,抄起背囊逃一般离开屋子。
“这是谁?”林小猫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世界,“好像见过哦……”
我一定神,才看见速写簿上粗粗构出凌乱线条,大手笔的阴影界限,依稀可辨清癯分明的秀挺轮廓,沉睡阖起的眉睫轻轻轩起,流露些许焦灼气息。
“呃,随便乱画而已……对了,你们还有几场演出?”我赶紧拍上速写簿,胡乱扯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