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你能做到的,既然连你那毫无出色之处的妹妹都能鼓起的勇气,为何这样亮丽夺目的你却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你……是在责怪我吗?」她可怜兮兮的问着,大大的眼眶里涨满了晶莹的泪水。「你……你一定要原谅我!无尘,我也是身不由己……」
他淡然的摇了摇头。「你言重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一点都没有。」他哂然一笑,「是我对你要求太多了,我应该更明白这些的。可是我却没有搞清楚——」
他调开了视线,凝望着远方。「既然你那一无是处的妹妹,都可以拒绝那些荣华富贵,为何你竟不能呢?」
她惶然了,从他的言语中察觉了他心的远离,不禁失声叫道:「那是衍瑕……不知进退!所以她才害你落得如此地步——」
他转回头来了,注视着她的森冷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嘘,令婉,身为将母仪天下的太子妃,你失去自己的风度了。」
她错愕失色了,倾城娇颜里,盛满了不甘心。「你……你被她连累若此,却还是无法恨她么?」
他长长的叹息了,「恨呀,我恨死了她,恨得想亲手握着她的小脖子掐死她……」
可是他的眼光,又飘向远方了。「可是,为何我无法责怪她呢——?我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她的,每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仿佛浮现了无数我家中那些惨死之人的影子……」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月色下的她,美丽无匹的容貌逐渐被深浓的阴影所笼罩。
远处,逐渐浮现一骑骏马飞驰而来,所带起的漫天尘土。
他幽幽的低叹,为自己的话添上结论。
「所以,我知道,终此一生,何衍瑕……」
他的眼神,紧紧锁定那个一骑绝尘、向他飞奔而来的女子身影,一字一句清晰的说:「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这个名字。」
骏马在他面前倏然停住,高扬起前蹄。马背上的女子剧烈的喘息,脸色在月光映照之下,一丝血色都没有。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无尘大哥。」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丝毫没有问她如何找到了机会,从东宫夜宴上溜走而不被人发觉。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说永别了吧。」
他漠然的说道,看见这句话让她脸上因为急剧奔驰而残留的最后一丝嫣红也倏然褪去。
她纵马向前,那匹马踱到了他身下骏马的身侧。
她甚至没有哭泣,那双凝望他的剪水双瞳里,只映衬着幽幽的月光。
「珍重,无尘……」她犹豫了一下,纵容自己省略了那个后缀的称呼。
但一阵自远及近的急促而宏大的马蹄声,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他们三人都勃然变色了,他一言不发的掉转了马头,迅速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丛树木之后。
刚刚藏好,一队人马就已赶到了——他想。从这个仓促间藏身的所在,他看不太清楚远处发生的事情。
他听见为首的太子怒骂、质问的声音,也听见衍瑕强作镇定的语气,还有——令婉凄厉的惨叫。
他急急自一道隙缝中望去,却正好看见挡在衍瑕身前的令婉,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呼,而同时——太子手中的那柄长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他顿时觉得心跳为之一停,天地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眼中只有那个他曾经如此爱着的美丽女子,胸前喷出了鲜红的液体,往后倾倒的模样。
他从没有想过她会死去。那些年少时的欢笑与憧憬,那些曾经深切的爱恋与眷念,此刻突然又在他心中鲜明清晰了起来。
她是那么美丽动人的女孩,与她相比,她的妹妹简直毫不起眼;她又是那么光采照人,嫣然一笑的回眸足以倾国倾城。
啊,他的令婉,那掉落马下、死在他面前的女子,是他的令婉啊。也许她一时贪恋了荣华富贵,此去再不能回头;也许她也曾经后悔过,可是她已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也许她更爱那些头衔、那些头衔带给她的特权与财富,可是,在这世上,她爱的人,就只有他啊。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人会是她,而不是衍瑕?是因为衍瑕身为「安国才女」,代表着能安定太子大位的力量吗?还是因为比较起来,太子更想得到的,是他一直渴求而不可得的衍瑕?
他知道自己是不应该苛责衍瑕的。她并没有错,并不是她将自己的姊姊推向太子杀戮的剑尖的。而且,他才刚刚省悟,她才是他喜欢着的人,尽管她害得他家破人亡——
正因为这样,他愈发无法原谅自己和衍瑕。他感觉他们背叛了令婉,虽然她也负他在先,可是她也帮助他逃脱了一死,甚至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在她悲惨的在他面前死去的此刻,他愧疚,他痛苦,他想大吼,他自责得无法再面对自己、面对往事、面对衍瑕。
他们……毕竟是亏负了令婉,还能……怎么为自己开脱呢?
然后,他发觉自己又能看了,又能听了。他看到衍瑕脸上露出那样绝望的神情,除了悲伤哀痛,还有一种深刻的痛苦,仿佛……百口莫辩的冤屈。
那种神情……是所为何来呢?他不解。明明死的是她的姊姊,为何她要露出那么含冤莫白的绝望神情呢?
他不懂,不懂啊。
——衍瑕,你走吧。今后……你还有美丽的人生,因此我代替你死……
直到太子怒冲冲的带人纵马离开,他一时间仍然无法动弹,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令婉摔落马下之前,对衍瑕所说的最后言语。
他在那一瞬间心胆俱裂,却因为想到若他此时露面将必死无疑,令婉为他所做的牺牲将全无意义;因此他隐忍到现在。
他冲到了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衍瑕身前,极力控制着想一掌挥向她脸上的冲动。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
他失控的冲衍瑕咆吼,然后他看见了她眼中如死灰般惨然枯槁的神情。
「要死……是很容易的,而要活下来……却更难呵!」
什么?她居然这样回答他?当她的姊姊惨烈的死在她面前之后,她竟然还能如此冷静而漠然的说出这种话?
「你太过分了,何衍瑕!」
他从来没有这么忿怒过。他感觉自己好象又被何家的女儿所欺骗了,原来她的温暖笑容、她的善良眼光、她的殷殷关怀……全都出自于刻意的伪装么?
她为何能这么狠心的说出这样的话呢?冷酷的大道理!
「要死……是需要勇气的,而要苟且偷生……」
她慢慢的站了起来,神情里是一片绝望的空洞。
「而要苟且偷生,更需要十倍的勇气。因为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就将什么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