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她是疯了。疯得无视自己的生命，疯得可以放弃所有的东西，疯得将荣华富贵弃若敝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呢？
他知道那首诗下面的句子，也了解她的意思。他也奇怪，纵然她的「泪痣」破坏了她可能的前途，但那残暴的皇帝，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呢？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汝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汝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汝从！
她是在斩钉截铁的告诉皇帝，他已经有了三宫六院，还身为她的「姊夫」，为何还要强迫于她？而且，即使他将她下狱、将她会审问斩，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心——她，竟是誓死不从呵！
「瑕……瑕儿……」
他喃喃道，那个久违了的名字从心底涌上舌尖，几乎淡忘的往事如排山倒海一般朝他涌来，淹没了他的心智和意识。
☆、第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
——焉……无尘？好奇怪的名字唷。
那个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纯稚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他抿唇，笑意浮现唇角。
——是呀，我父亲说，这名字是「焉得无尘埃」的意思。
她的水样大眼里突然光芒一闪，兴奋的跳起来。
——喔，我知道了。就像姊姊的名字，是「何以令其婉」的意思。
他的笑容凝结，眼中升起一抹淡淡的惆怅。
——是啊。你说得没错。
何令婉，这名字划过心海，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她曾是这动荡不安的时代里，京城最美丽婉约的一道风景——至少，她外在的美丽表相，曾倾倒了无数男人；上至高官贵胄、文人雅士，下至市井小民、贩夫走卒，无不为这样的倾城美女而惊叹心仪。
当然，年少气盛的他，也不能免俗。毕竟窈窕淑女，君子自当好逑。他的文采，与她的美貌——如果没有皇帝心血来潮的一道指婚圣旨，他想，他们将会是「才子佳人」的现实版本。但是皇帝决定选择她为皇太子妃的旨令，却彻底断送了他的希望。
甚至，连见到她都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虽然他还是经常到何府来，但是除了那个总喜欢在他们两人身边跟前跟后的小妹妹，他并不曾见到她的身影。
谁又能知道，贵为太子妃的何家大小姐，竟是这般短命呢？她甚至没能活到太子登位、册封皇后的那一天。虽然新帝表现出了他的情义，追封亡妻为后，还扬言今后将虚悬后位以为悼念；但无人不知，这只是方便他胡作非为的一种借口罢了。
无尘的眼神因为回忆过往而变得深幽，完全不曾意识到他与衍瑕之间过于亲近的距离。
他曾怀念了令婉那么久，但当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之时，他却愕然发现，她在短暂的宫中生涯里，竟是个喜欢寻欢作乐、挥霍无度的女人。于是，他所有的坚持与等待，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然后，衍瑕在他陷于消沉时，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倏然抬头，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温柔笑容，此刻正在他眼前。
那个笑容令他的心起了剧烈的波动。他苦笑着，却没有后退半步。
「我并没有别的用意，无尘大哥……」衍瑕的眼眶湿润，声音颤抖。「我只是想要找到你，亲眼看见你如今过得很好，就可以知足了……」
他无言，只是伸出一只手，将她拥入怀中。
衍瑕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再责怪她了，不再因为当年的毁家之恨而怪罪于她了；虽然全因她极力抗旨、拒不入宫，才使得现今的皇帝对他起了杀意，意欲使他家破人亡，断绝她爱恋他的心。
门外人声又起。一名侍女慌慌张张奔至门边，却不敢擅自进屋，只得大声喊道：「公主，你不能再呆下去了，皇上的车驾已经到达门口了——」
无尘心神一震，衍瑕却表现得很平静，仿佛一切都早在她预料之中。
她踮起足尖，回抱他的颈，主动送上自己的红唇，在他震愕之间，在他唇上落下缠绵的一吻。
然后，她含泪挣脱了他的拥抱，慢慢向后退去。「永别了，无尘。这一次，是当真的……当真要还给你平静的生活了。」
她退至门边，在他有所反应之前，迅速夺门而出。
她临去前决绝的一眼，震撼他的心。不祥的预感占据他的心灵，他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平静，急急奔出房门。
「瑕儿！等一等！」
然后，他远远地看到了她。怒容满面的皇帝一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似是要将自己对那些意欲推翻他王座之人的忿怒，一古脑的发泄在始终不肯屈服的她身上。
「朕已对你格外开恩了！你难道忘记了你姊姊是怎样下场？」
他大大震动了，因为记起了令婉在他眼前惨烈的死亡。当他自隐身的树后悄悄望去，却看到太子的长剑深深刺入令婉的胸口，而衍瑕跌坐在一旁，泪流满面。
——衍瑕，你走吧。今后……你还有美丽的人生，因此我代替你死……
他在那一瞬间心胆俱裂，那种痛彻心肺的感受，至今清晰的刻在他的胸口。他因为自己背离了令婉的心而愧疚，因为没能救她于太子剑下而痛悔；在那一切翻覆汹涌的感觉中，衍瑕麻木而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神情，更深的刺伤了他的心。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
他冲衍瑕咆吼，然后他看见了她眼中如死灰般惨然枯槁的神情。
——要死……是很容易的，而要活下来……却更难呵！
他至今无法原谅衍瑕，方才的拥抱，只不过是他出于怜悯慈悲之心的施舍。
至少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姊姊……以死洗清了她自己，而衍瑕……却被那死玷污了……而且，永远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听到她哽咽的回答，那答案意味深长，使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的恨意，突然变得不再确定。
「是啊！谁叫她当时想将你推下山崖？若不是朕那一剑，你还能活到今天么？谁知你一点也不知感恩，反而念念不忘那个死鬼！」皇帝按捺不住的咆哮起来。
他惊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
令婉……想将衍瑕推落山崖？那个如此美丽、如此眩目、如此倾国倾城的女子，居然……想置自己的同胞妹妹于死地？她究竟是怎样的女人，竟然在生命将尽之时，还能虚假的作戏，欺骗着他？
天啊，那么他就是错怪了衍瑕，可是她竟然从不曾为此怨过他，还甘心冒着生命的危险，决然的推拒了当今的皇上？
他紧握双拳，恨不得狠狠揍自己一拳。
欺骗了他、背弃了他的，原来是令婉，并不是衍瑕啊。可是他对她都做了些什么？
皇帝怒气勃发，继续迫近衍瑕面前，大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