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用这样缓慢的节奏行进,他终於还是看到了路边的指示牌。
傍晚时分,时影把车子停在路边,走上老公寓的台阶。厚重的刻花玻璃门上方吊著两只银色的铃铛,大约是圣诞节遗留下来的,有人进出,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凯斯好奇地仰头看它们,已经进来了,又跑出去重新推一次门,直到时影在楼梯上叫他,才意犹未尽地跟上来。
窄窄的走廊上亮著灯,像以往一样笼罩在晕黄的光线里。
时影掏出钥匙开门,就像每一次他出门许久再回来,房间里有一股长时间密闭後产生的霉尘味。阿布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不知道踩翻了什麽,发出“!啷”一声响,凯斯本来在四下张望,听到动静立刻奔过去看个究竟。时影用力推开窗,让清冷的空气灌进来,然後掀开蒙在沙发上的白布,坐下来。
一切,似乎跟以前一样。
(10)
“时影?”凯斯跟大狗梭巡一周,从阳台上兜回来,问,“这里是哪里?”
“我的家。”
凯斯看似有些困惑,把鞋子踢在地板上,站到沙发上去走来走去,张望著空荡荡的房间。
时影向後靠,觉得疲倦。明明室内很安静,耳边却有说不出的噪音嗡嗡响个不停。窗户开著,偶而传来街上的汽车声,虽然不是很响,却一下一下扎得人烦躁不安,而且,霉味还未散尽,气温已经降得太低,颤栗一下,时影猛地睁开眼,被蹲在身边的凯斯吓了一跳。他歪著头,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看。一瞬间的狼狈过後,些微恼火涌上来,时影用力站起向卧室走,走两步,心里又有些别扭,终於还是交待了一句,“我有点累,要躺一下,你自己玩,等我起来我们出去吃晚饭。”
“……哦。”
看著卧室的门在眼前阖上,凯斯落寞地抱住大狗,喃喃自语,“阿布,我不喜欢这里。”
时影承诺中的晚饭并没有兑现。也许是旅途劳累,他一直睡得很沈,不知道身边时间在悄悄流逝,夜色渐浓,街灯亮起,路人行色匆匆,十字街头由繁华变为空寂……一直在侧耳倾听的小小身影终於耐不住清冷,从地板上爬起来,在屋子里来回摸索……
时影忽然醒过来,觉得眼皮上有什麽亮亮的东西在跳跃。他睁开眼,发现是窗帘被微风掀动,使得落进来的浅淡阳光也像蝴蝶翅膀一样在不停扑打。声音不太一样,空气的味道也不太一样,他静静地趴著想一会儿,叹了口气。
这里已经不是宁静的与世隔绝的森林小屋。
旁边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小声音,时影转过头,看到凯斯的红头发从床沿冒出来,接著是雪白的额头,淡淡细眉和大的离谱的绿眼睛……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带著一丝歉意小心翼翼开口,“时影,你醒了吗?你能不能来看看阿布?”
时影迷迷糊糊坐起来,意外地发现身上很温暖,虽然窗户半开著,而且自己根本是和衣而睡,蒙特利尔的冬天什麽时候变得这样舒适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他没有细想,拍拍凯斯的头,问,“阿布怎麽了?”
凯斯跳起来抓著他的手往外拽,“阿布饿了,我就从那个柜子里找了东西给它吃,可是它吃了之後就难受。”
时影完全清醒过来,“天哪,现在几点了?”他转头向外看,这样的光线,至少是上午九点了,他大步从床上跨下来,“你给阿布吃了什麽?柜子里找到的东西?……糟糕,这里的狗粮已经过期了!”
可怜的阿布被紧急送往兽医处救治,因为吃了过期食物的不良反应,必须要注射点滴。趴在病床上的阿布愁眉苦脸,凯斯一脸内疚,“都是我不好!”时影也很抱歉,“不不不,是我不好才对。”两个人争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担。
兽医在旁边笑,“下次注意就行了。”
两个人坐下来等。时影揉揉脸,问凯斯,“你饿吗?”凯斯摇头。平常也是要喂他才会吃一些,这大概就叫做不食人间烟火。时影自己也没胃口。
玻璃墙像一幅画框,框住阳光下的街道。青灰色的路面,落光叶子的树木是炭笔勾出的黑色剪影,与路边的招牌纠缠在一起,穿红大衣的女人在下面匆匆走过。曾经色彩斑斓的世界让时影觉得目不暇给,现在也只不过是失焦视线中一帧帧机械翻格的画面。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消失的。
时影轻轻喟叹,站起来去揪揪凯斯的耳朵,叮嘱他,“好好在这里陪陪阿布,等一下我来接你们。”
“好,你去哪里?”
“我跟人有约。”
这是个不定期约会,时影把车开到大学医院,去见沃恩教授。一看到他教授就明白了,“开始了?”
时影点头。
“你仍然坚持不动手术?”
“教授,”时影温和地回答,“我宁愿立刻死掉,也不愿作为一个白痴活过下半生。”
教授叹口气,“即使有药物抑制疼痛,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很好过。”
“我有心理准备。”
“你……好吧,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或者跟家人商量一下。”
时影笑一下,“谢谢,我会的。”
教授微微摇头,惋惜无奈也有些歉意。也难怪病人不肯动手术,瘤体紧贴住脑部一条重要神经线,在那里动刀无可避免会损伤大脑机能,也许可以活下来,但以失去智力为代价?这位年轻病人的表现已经算相当冷静了。
时影毫无异样地回到兽医院接凯斯与阿布,回家的路上买了食物与狗粮,看凯斯抱著阿布探头东张西望,索性沿著圣劳伦斯河一路开下去让他看足街景,有些麻木的心思在凯斯惊奇的小声嘟囔中慢慢解冻。
凯斯整个人趴在车窗旁,头转来转去,两只贝壳般小耳朵在风里吹得红通通。
时影揉揉他头发,漫不经心问,“好玩麽?跟你住的地方一样麽?”
凯斯毫无戒备道,“我家里没有这样多房子,你不见过的麽?这里的风不能到处吹。”
时影点头,心想,遇到凯斯的地方,必定不是大城市。
“时影,”凯斯回转头,“我们快些找好不好,然後你快些想起我。”
时影怔然,过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麽,“……好!”他答。快些找,──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些什麽,名与利?成就感?亲情与爱情?或是幸福?假如一个人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还需要找什麽?
他把车转到帕皮诺大街,开回那幢老公寓。这附近的房子年头都颇古老,充满浓郁的上世纪风情,对面的苏玛丽咖啡店飘出熟悉的面包香,邻居是一对讲法语的年轻夫妻,午後当阳光爬上窗台,床上厮混的人安静下来,可以听到那边传来叮冬的钢琴声,那位太太在家里教著几个小学生。
放下电话回转身去,对著那双乌珠水晶的眸子笑著说,“他们答应了。”听到尖叫声,看到那具蜜色躯体欢快地扑过来,呵,当时在想什麽来著?好像在想,我此生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