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流闭着眼睛听他踱来踱去的声音,“你担心什么?谢氏牧场易守难攻,乌族那儿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你的主意。”
谢留宵听他这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莫名不快,正待说什么,便见有人撩帘进来,急道:“留宵安答!”
来人正是札牙都。
谢留宵抢话道:“族人安抚下来了么?”
“现在情形还算稳定,可是我们的马匹……”札牙都面色沉重,犹豫片刻,肃然看向他,“安答,你牧场的马,可以暂时借给我们吗?父汗承诺来年春天,我们必会如数奉还,只要熬过这一仗……这战我们若没有马,定敌乌族不过。”
“当然没……”谢留宵本欲张口答应,却忽地一怔,面露难色,札牙都疑惑问道:“有什么难处么?”
谢留宵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自然是没有,你先回去处理事务,稍候我会安排妥当。”
得到了谢留宵的应诺,札牙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拱手道完谢便匆匆离去。叶长流听完他们的对话,眉头一蹙,“你的马不是卖给扬州官商了,昨日刚签的合约吧?”
谢留宵轻轻拂袖,半晌才道:“怕是做不成这趟生意了。”
叶长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现在先赶去镇上的客栈内与商团首领谈,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的难处。”谢留宵道:“若是不成,我赔了毁约金便是。”
“十万毁约金……”叶长流抬眸,道:“你赔上整个牧场都不够。”
谢留宵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这算是在替我担心么?”
叶长流一怔,不等他反应过来,谢留宵又道:“你若真替我考虑,又何必在一旁说这些风凉话?”
叶长流慢悠悠道:“既然这次乌族是有备而来,那所谓的扬州商团也是他们的一丘之貉,你现在过去,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你明白么?”
“那又如何?”
“你……”叶长流被他这回答噎的说不出话,缓了一缓,“难道哈克族的存亡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谢留宵抬起头来,眼神清澈无辜,语句却如刀:“我在乎的是什么,你这种人又怎么会懂。”言毕却已不再看他,兀自拂袖而去。
叶长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骑马远去的身影,揉着额头,靠在床上发了半天呆,躺下才发觉自己的鼻子都塞得呼吸不了了,手脚冰冷的微微发颤。
他在害怕什么呢?事情不正按照自己预想的那样天衣无缝么?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病未痊愈,谢留宵的眼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想不起接下来的计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他是被滚滚浓烟呛醒的。
若非风寒令他的鼻子失了灵敏,他也不至于直到牧场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才发现这场大火。
草原干冷风巨,火势来势汹汹。叶长流把方巾浸在铜盆的水中,捂着鼻息,又将整盆水自头往身上浇下,飞身冲账而出。
大人尚可,他想到云雨和水水那两个小鬼,不知有否平安逃出。
整个牧场寂静一片,除了漫天大火燃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无一人嘶喊吱声。
叶长流拖着病体在牧场转了小半圈竟未发现一人踪迹。
整颗心忽然凉了半截。
这场火,不是乌族人,是牧场的人趁谢留宵出去办事,支开所有人,一把燃起的。
目的是要烧死所有马匹,只有这样……这样……
叶长流冷笑一声,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火势愈来愈旺,叶长流大病未愈,身子羸弱,几乎连站也站不稳当,遑论轻易逃离火海。他运足内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拼死从牧场草稀火弱之处避过大火,待到从牧场围栏爬出,浑身上下已是烧伤多处,等他回头望去,整个牧场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谢留宵回来看到没准以为自己已经葬身此处。
也罢,原本陌路,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不必相见。
就在叶长流欲要转身离去时,竟隐约看到一人一骑从远处的草原飞身冲入牧场。
那人正是谢留宵!
叶长流一怔之下震惊,这家伙是要自掘坟墓么?如此火势还搭进去干什么?再说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了!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发足朝谢留宵的方向奔去——他自己都忘了火势之大根本是去送死。
然而,当他冲入火场,在一片耀到刺眼的火光中寻找谢留宵的身影时,忽然听到:“叶长流!”
叶长流侧首望去,望见一个背对自己的身影,对着里面茫茫看不清的浓烟高声呼喊:“叶长流!叶长流,你在哪里!”
他要救的人是叶长流。
谢留宵。他这样像傻瓜一样不顾性命要救的人,是认识不到几天的叶长流。
叶长流全身僵木,如泥雕一般,呆呆的看着。
眼前一片朦胧。不知是让烟熏出来的,还是让谢留宵撞上心底深处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这个地方,十几年来无人触及,十几年前在铺天盖地的血海中,选择了长眠。
多少光阴,多少岁月,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除了仇恨再无其他。
那些年少时的亲人,兄弟,朋友,都成了前生梦幻。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强烈的山风夹杂着火光刮来一阵阵呼唤,突破重重地狱,来到了他的耳边:“长流!”
那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闯入了那个禁区。
叶长流一把抓住谢留宵的手臂,“白痴。”
谢留宵猛然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没死啊……”
叶长流笑了笑,笑出眼泪:“我都说我是绝世高人了。”
等到两人平安从火场逃脱,瘫软在高坡的草地中,看着火光映红的天际时,东方正露出鱼肚白。
谢留宵沉默了很久后说:“这场火后,乌族就会趁势攻进哈克族了。”
叶长流双手枕着脑后,“哈克族的人不信任你,以为你会将马匹卖给扬州徽商,又当那些商人是乌族之人,索性一把火烧尽,真是愚蠢至极,不过,最愚蠢的人是你,这样的族类,你还掏心掏肺不顾一切去帮助他们,可悲可叹啊。”
谢留宵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身来,吹了声口哨唤那匹马奔向前来。
叶长流旋然坐直身子:“你要去哪?”
谢留宵道:“救他们。”
叶长流恻然:“你疯了。”
谢留宵恍若未闻:“那群笨蛋只会逞匹夫之勇,会被乌族的人杀光的。”
叶长流起身揪住他的袖子,怒道:“你现在是在以德报怨吗?你是怎样对哈克族的?哈克族的人,你的安答扎牙都又是怎样对你的!”
谢留宵静静看了他片刻,问道:“那么,我是怎样对你的?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叶长流瞳孔微微一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留宵轻轻拂开叶长流握住自己袖子的手,一双眼认真的看着他:“你助我赢得赛马节之冠,我真心感谢你,可这只不过是你为了让哈克族夺得那块土地的阴谋;你重病时我一心想着找大夫给你诊治,我担心你落下病根,可你却让人趁着雨季毒死整个哈克族的马匹;叶长流,在我得知你与乌族联合时,你可曾体会过我的感受?可我明知是你设计的这一切,为什么在看到牧场被焚时,还是要不顾一切的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