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438)
“好吧,”吕西安觉得这个条件并不是不能接受,况且如果他做了总理,也需要在内阁里安插几个熟悉的人,“只要您能把事情办好。”
“我难道让您失望过吗?”夏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吕西安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回到椅子上,思考着自己是否走了正确的一步棋?他并不确定夏尔·杜布瓦是否靠得住,但若是他想要和罗斯柴尔德夫人那边不为人知的搭上线,那么他也只能依靠前新闻记者这个渠道了。希望今天的谈话足以暂时保证夏尔的忠诚——毕竟能让杜布瓦先生一飞冲天成为部长的人,吕西安自忖在这城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整个下午,他把自己都关在办公室里,装作在看文件,但实际上不过是在发呆罢了。
夏尔直到夜幕低垂时分方才回到办公室,他一言不发地将一张纸片放在办公桌上,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总共在办公室里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半分钟。
吕西安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张纸片,那是一张名片,被捏的皱皱巴巴的:马克西姆·萨尔蒙先生,蔬菜商,巴黎中央市场八号。在名片的一角,有人用铅笔写上了几个字——明早八点。
吕西安将烛台拿到办公桌上,他将名片写着字的那一角凑到火焰上,纸片立即开始发黑,然后像是颓败的花瓣一样卷曲起来。他看着名片燃烧,直到快烧到手指时才把手松开。
一只飞蛾从窗缝里飞了进来,它张开双翼,着迷地绕着烛台飞了几圈,在这只贪婪的昆虫眼里,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诱人的亮光,那是千百年来进化所产生的本能,在这种本能的驱使下,它扑向火苗,在一瞬间就化为一缕淡淡的青烟。这是今晚第一个被黑夜吞噬的牺牲品,但谁又敢说这是唯一的一个呢?
第202章 巴黎的肚子
当深沉的黑夜依旧笼罩着巴黎时,无数的运货马车正沿着巴黎郊区的大道,缓缓朝着城市里驶来。拉车的马低着头,如同古时候那些麻木的农奴埋首在田地上耕作一般,连续而又迟缓地拉着沉重的货车,而车上那些握着缰绳和鞭子的车夫,则靠在身后的货物上假寐着。黯淡的煤气灯挂在灯柱上,有气无力的黄色灯光照亮了车子上的货物——萝卜,豌豆,白菜和莴苣,这些运载着新鲜蔬菜的车子每天午夜之后就川流不息地驶入巴黎。这座城市是个不知餍足的巨人,而这些马车上运载的货物正是用来喂饱他的食物。
在沉重的马车的压迫下,铺路的方石板都轻微晃动了起来,而在他们的前方,整条大道上都挤满了同样的货车。黑暗中传来牛群的嘶叫声,那是一群新鲜的牲口,而到了晚上,它们新鲜的尸体就会出现在无数家庭的餐桌上,出现在高级餐厅的厨房里,出现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
各种各样的货物,如同小溪一般汇聚成了滔滔的大河,奔涌向前。而在这条大河流向的方向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钢铁建筑——说是“一座”建筑并不准确,它是十二座玻璃和钢铁混合搭建的新型建筑组合而成的集体。这个新时代的钢铁巨无霸,连同周围几个街区的店铺,构成了巴黎这个巨人的肠胃:巴黎中央市场。虽然如今只是凌晨,这“巴黎的肚子”已经全速蠕动了起来,它贪婪地吞下这些饲料,用它们来供给这个巨人的需求。
与巴黎城的许多其他建筑一样,如今的中央市场也是拿破仑三世皇帝进行的巴黎大改造的产物。早在中世纪,这里就已经形成了集市,而在1183年,腓力二世国王扩建了市场,并下令为商贩们搭建遮风挡雨的建筑,这便是当今中央市场的雏形,此后的八百年间,这里成为了巴黎城最大的菜市场,源源不断地为骄傲的巴黎人供给每日的食粮。而拿破仑三世皇帝和他的助手奥斯曼男爵将当代工业的产物引入了这里——钢铁和玻璃,与每日流淌在这里的果蔬,鱼肉,糕点和面包组合在一起,是多么地违和,却又有着某种别样的风味——这不就是十九世纪的特色吗?
就在这蔬菜,粮食和牲口的长河不间断流淌的同时,巴黎城逐渐醒了过来。时序女神正在交班,夏之女神狄刻把舞台交给了秋之女神厄瑞涅,天气不再那么炎热了,但太阳依旧早早地升起来,把明亮的晨光洒在从蒙马特高地到万塞讷森林的每一座建筑的屋顶上,洒在中央市场黑色的钢铁框架和肮脏的玻璃幕墙上。
如今附近教堂的大钟已经敲过了七点,算算时间,距离敲八点也要不了太长时间了,此时所有的摊位前面都挤满了人,每一张嘴巴所发出的叫卖声和砍价声让顶棚上的玻璃都微微颤动起来。就在这个市场最忙碌的时刻,一个年轻人跟随着人流涌入了“肚子”当中,他穿了一件长外套,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而头顶的帽檐又压的低低的,只有几缕金色的鬈发从帽子下面冒出来,因此并没有什么人能注意到他的脸——那是一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英俊脸庞,比起同样在这市场当中出售的鲜花也并不逊色。
感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吕西安松了一口气——他特意找来了一件学生时代穿的半旧的衣服,就是为了显得不要太出挑,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除了这一身的装扮以外,如今的时间也帮了他的忙:此刻正是市场里最忙碌的时刻,许多马车上的货物还没有卸完,而那些转卖贩子,批发商和餐厅帮厨已经在各家店铺的柜台前挑挑拣拣了。除此以外,勤劳的主妇和大户人家的女仆也早早地来到市场里,希望用便宜的价格买到些新鲜的食物,摆上自家或是雇主家里的餐桌。
这是吕西安第一次来到中央市场,因而他的目光里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好奇。他绕过一辆笨重的马车,马车上满载着还带着泥土的白菜,卸货的工人站在和人一样高的白菜堆当中,将一颗颗婴儿大小的白菜朝车下面的同事们抛去。在这样的环境下走路并不容易——此刻的人行道已经被占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堆成小山,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小路供路人行走。吕西安往前走了几百米,他的袖子,衣服下摆和裤腿上都沾满了各种蔬菜的上的汁水,那些绿油油的生菜,象牙般的萝卜和绿宝石颜色的莴苣上面都挂着水珠,路过的每个人都不免在他们的衣服上蹭上一些。
他费力地绕过卖水果的摊位,这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讨价还价。带着头巾的妇人们在框子和篮子之间左右穿梭,揭开盖着水果的麦草,将下面放着的果子拿出来检验成熟的程度。“一篮葡萄——四个法郎!”那商贩用唱歌似的声音大喊道,“今年什么东西都贵得很!”
出售海鲜的区域散发着浓烈的腥气,这种腥气混杂着淡淡的咸湿气味,让人如同身处海边的某座渔港。长长的柜台上铺着一层冰块,朝上方冒着白气,在氤氲的水雾当中,吕西安看到了琳琅满目的鱼类。柔和的日光从肮脏的玻璃天窗落下来,颜色黯淡了许多,但落在这些新鲜海产那鲜艳的表面上,看上去仍然如同燃烧的彩色火焰一般。奥斯坦德的牡蛎在桶里堆成小山;大西洋的金枪鱼从背脊中间剖开,切口如同孔雀开屏;地中海的鲭鱼一尾尾摆在一起,漂亮的鱼尾巴优雅地向上翘起,泛着宝石般的青光,像是在炫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