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节之后,大雪似乎就没有停过,往窗前一站,必然能听到外间呼呼风声夹杂着雪片簌簌飘落的声响。整座紫禁城好似都被封在冰雪里,廊檐上的积雪常常刚开始消融就又被新雪覆盖。大雪就这么方歇又起,一场场地下到了正旦节。
又是一年新春时。
漪乔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当时的澎湃欣喜似乎还回荡着胸臆间,而眼下孩子竟然都已经三个多月了,日子过得不可谓不快。
按照大明的惯例,皇子弥月剪发,百日命名,眼看着再过三四天孩子就百日了,名字却依然没有敲定,漪乔对此也只有暗暗感叹的份儿。想他那么一个博学多识的全才,取一个名字居然要想这么久,这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的。不过他在此事上慎重至此,大抵也反映出他初为人父的心情,以及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
漪乔摸摸儿子光溜溜的小脑袋,看他躺在摇车里兴致勃勃地挥舞手中的拨浪鼓,嘴角不由晕开一抹温柔的笑,然而眸底却是一派若有所思之色——若是她真的可以改变历史,那么连锁反应之下,是否表明他不会变成历史上明武宗的样子?
严冬难熬,但冬去春来似乎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春意悄无声息地掠过霜结的屋角瓦檐,轻抚冰封整冬的河湖低洼,潜入掩藏着草籽的寂静墙角,爬上宫后苑中那一株株蛰伏已久的白玉兰树,却始终入不了人心。
弘治五年的早春如期而至。
蜜色的阳光从雕花的金丝楠木窗子无声息地飘进思政轩,带着初春特有的单薄温煦,照亮了一室宁谧。
祐樘正立于御案前,手执一支紫罗笔,低头凝视着案上的一幅画沉思。忽然听到外间内监的通报声响起,他抬了抬眸,随口跟一旁侍立着的内侍吩咐了一句,便又低下头继续审视画卷。
那内侍朝他恭敬一礼,趋步退出。少顷,一个浅碧色的身影款款步入。
听到来人向自己见礼,他动作优雅地搁下笔,继而不慌不忙地笑看向来人:“沈学士可是大好了?”
沈琼莲正有意无意地瞄着他面前的画,闻言不由微微一笑,冲他福了福身:“承蒙陛下挂怀,臣惶恐,已经无甚大碍了。”
“嗯,这便好,”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才接着道,“这乍暖还寒的时节最易染病,前阵子乔儿也染了风寒,将养了好几日才好。”
“皇后娘娘洪福齐天,”沈琼莲垂了垂眸,抿抿唇,犹豫一下道,“陛下也要保重龙体,内外臣子天下黎庶都要仰赖陛下的福泽庇佑,陛下万金之躯,定要仔细珍重。”
“沈学士何时也学会说这些个恭维话了,”祐樘轻笑间目光往她手中一扫,话锋立转,“沈学士是来送东西的?”
沈琼莲滞了一下,笑言道:“陛下英明。臣养病的这几日,才发觉自己真是闲不住。本想着这点小病不打紧,无需休养,但又怕染及陛下。昨儿个好容易见好了,今日就赶忙回来继续做事了,顺道将落下的笔札和文书都给陛下送过来。”
她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站立在侧的内侍,又站着不动看着他将那一叠文书捧到了陛下的御案上。
她见陛下拿起翻看,便大致将里面的内容陈述了一番。当说到立储之事时,陛下忽然打断道:“关于此事的奏请不必梳理了,朕已经准了群臣所上之表。”
沈琼莲一愣;“陛下是说……”
“四天前英国公张懋等人随同文武群臣一起,三上表请册立东宫,朕已经允其所请,并令礼部择日具仪以闻,商定立太子的具体事宜。”
沈琼莲微一出神,随即颔首笑道:“小皇子虽尚年幼,但又嫡又长的身份摆在那里,立为储君是迟早的事,早立早安人心。”
祐樘点头笑道:“正是此理。”
理是这么个理,但沈琼莲总觉得陛下之所以立储立得这么顺理成章,除了规制与大局使然,还有一层原因——子凭母贵。
毫无疑问,陛下将对皇后的爱延伸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如果这个小皇子不是皇后所出,陛下还会那么宠着那么看重他么?
“只是名字还没拟定,”祐樘叹笑一声,似是自言自语也似是说与她听,“朕要赶紧把名字定下来,不然都要立为皇储了连名字都没有可不成,待会儿将选好的几个字拿给乔儿看看。”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么?沈琼莲暗自苦笑一下,垂眉敛目地向他行礼告退。
正当她面带黯然地退到门口时,突然听到陛下开口叫住了她:“等等,这是你的么?”
沈琼莲下意识地抬头,见陛下手里拿着一张纸,示意性地朝她轻轻挥了挥。
她微微一怔,盯着他手里的那张纸,目露不解。
他扫了一眼宣纸上的字句,补充道:“诗写得不错。”
沈琼莲忽而恍然,随即便是一惊,即刻冲他躬身道:“陛下赎罪,是臣大意了,整理笔札时把自己信手乱写的几句歪诗给夹进去了。”
“沈学士过谦了,这怎会是歪诗呢,”祐樘散淡一笑,“就朕看的这一首,全诗无一字言情,却又是字字写情,言尽意无穷。只是情致有些过于哀婉了,似乎与沈学士平日里洒脱清淡的性子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沈琼莲突然紧张起来。好像她一直小心地、偷偷地埋藏着的最隐秘的心事,被疏忽间揭开了一角。她的心抽搐一样地急速一跳。
“眼下刚好开春儿,正是寻春之际,何来‘一春从不寻芳去’之句呢,”祐樘姿态闲逸地转首望了望窗外明媚的阳光,又转向她笑道,“沈学士平日里得空了大可出去走走,总呆在屋子里伤春那是柔软的闺阁女子做的事,非能做出那篇飞扬洒脱、酣畅淋漓的《守宫论》的沈学士所为。能寻芳为何从不寻呢?辜负了大好的春|光,就委实可惜了。”
沈琼莲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略略抬眸,目光凝定在他身上。
从窗外散落进来的阳光投射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倒映出一片水泽柔亮的蜜色光晕,映照在眼前男子秀雅绝伦的面容上,越发突显出他眉目之间那抹浸透人心的温润宁和之色。他长身而立,篁筱修竹一般挺拔韶秀,养人眼目。他一动一笑间将帝王的雍容气度和名士的闲雅风姿完美糅合,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神倾拜却又顿感高山仰止。
他暗示她出外寻访春意,但她想说,他唇畔一缕不经意的浅笑,都足以胜过整整一季的春|光。
她沉默得太久,祐樘见她一直怔忡不语,腕部轻转,手中紫罗笔的笔尖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流利的弧度,笑道:“沈学士可是被勾起了什么心事?朕瞧着那诗里就透着满满的忧思。”
他这么一出声,沈琼莲才猛然回神,惊觉自己方才失态了,忙躬身道:“陛下赎罪,臣御前失仪……”
“罢了罢了,”祐樘笑着摇了摇头,“沈学士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赔了两回罪了,好似朕多严苛一样。无妨的,小事而已,不足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