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忽然插嘴道：“那爹爹也不像是属虎的。”
漪乔一脸“你太天真了”的表情，挑了挑眉，笑道：“你爹爹发起威来可比母后可怕多了，你应该庆幸你没见识过。”
朱厚照并不太信，但也没有继续争论下去，只有些不服地小声嘟囔道：“难道真要让我像猪似的，母后才满意。”
漪乔虎着脸，嗔道：“像猪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听话！”
朱厚照一脸不忿地闷着头，不吭声。
漪乔继续道：“你爹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如今有爹娘疼有曾祖母宠有这么些人捧，你爹爹那时候有什么？你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含着金汤匙出生，锦衣玉食供着长大，养出一身骄纵性子！还有，你的心思有多少是放在课业上的？”她说话间指了指书桌上的札记和廓填，“随堂笔记记得那般不认真，今日的字也没练完，你是在支差应付么？”
朱厚照心里忍着气，辩驳道：“儿子知道字没练完，儿子记着的，原本打算从西苑回来补上那一张的，可没想到母后竟然找来了。至于随堂笔记，儿子觉着没什么可记的，先生们讲的我都能记住。何况，如何能在先生们进讲时还同时手自笔录？这样一心二用，不见得就好吧？”
漪乔哼笑一声：“你还挺会找理由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懂么？随堂笔记就是为了让你专心听讲，省得你听着听着就跑神儿了。母后也不是非要让你记得很多，大致写下几处要点就成。母后可是过来人，你笔记记得认真与否，母后一看便知。”
朱厚照憋着气不言语。
漪乔回想了一下她所了解的正德朝历史，面色便又严肃起来：“日后你还是多收收心的好，每日都出去疯跑，你也不累得慌么？今日这样热的天儿你竟还是那么好的兴致……”
“在母后心里，儿子是不是就是一块不中用的朽木？”朱厚照忽然抬头道。
“朽木谈不上，毕竟你很聪明。但你这样子，母后真是不放心。”
“母后不放心什么？”朱厚照语气里似乎意有所指，“怕儿子日后不听母后的话么？”
漪乔诧异地瞧着他，但还是正色道：“担心你糟蹋了你爹爹栽培你的一番苦心，担心你难续大明盛世基业，难堪大任。”
朱厚照窝着一股火，一脸不服：“儿子没有那样不堪吧！爹爹来春坊查我课业的时候，可是时常夸我的。”
“那是你爹爹特意要鼓励你。你爹爹鼓励你了，母后就不能也这样做，不然你还不骄傲得嘚瑟到天上去？”
朱厚照气道：“母后既然瞧不上儿子，何必养着？”
漪乔奇怪地看他一眼，笑道：“生下来了自然要养着啊，难道把你扔了不成？”
朱厚照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突然声音一沉：“我真是你生的么？你真是我亲娘？”
一语既落，满殿阒寂。
漪乔怔怔地看着儿子。
如果他的神情语气带着孩子的赌气，她只会当他是在耍脾气，然而眼下他稚嫩的脸上却明显写着郑重和猜疑。
漪乔心下一凉。
殿内的宫人们也察觉出母子间的反常，都低着头不敢出声，以至于内侍尖细的通禀声响起，才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叩头迎驾。
“长哥儿怎么样了？”祐樘快步入殿，正要询问儿子从树上栽下来一事，忽见殿内情状，神色微微一凝。
漪乔慢慢站起身来，正欲福身行礼，被祐樘一把拉住：“乔儿免礼——这是怎么回事？”
“爹爹，”朱厚照扭过头看向自己父皇，“我真是母后的儿子么？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么？”
祐樘面上的疑惑霎时凝为寒霜，沉声道：“你说什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祐樘深知郑旺掀起的风浪迟早会传到漪乔耳朵里，但此事说到底不过是一桩荒谬的闹剧，提起来也是糟心，他近来又忙，故而还不曾告诉漪乔。不曾想，最后竟然是由儿子挑了出来。
他让儿子在原处呆着，将妻子拉到了偏殿，把事情大致与她说了说。
他瞧着她面上的神情，有些忧心，温言安慰道：“乔儿不必烦忧，郑旺一干人如今已经押在镇抚司了，等审完了就一并法办。”
漪乔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一声：“不是说我善妒跋扈独占后宫，就是说我抢了别人儿子巩固后位，这皇后真是不好当。”
“清者自清，不必理会他们，那些嚼舌根的都是闲得发慌，唯恐天下不乱。我已着锦衣卫和东厂盯着点了，但凡抓住再传谣言的，都不会轻饶。”
漪乔低头凝睇他包覆着她手背的手，抿唇道：“其实，我最难受的不是谣言本身，毕竟只是一出笑话而已。我难受的是长哥儿居然相信了……”
“小孩子不晓事，不必往心里去。”他微笑着安慰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瞧着长哥儿心里是真的有了疙瘩。我细细想来，长哥儿近来确实与我疏远了些。”她忽而抬眸望向他，“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乔儿指的是……”
漪乔接道：“我不该对长哥儿太严苛。”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知道，长哥儿如你所说，知礼又懂事，脑子也聪明得很。但我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他性子不够持重，又喜武喜骑射，还是被这么些长辈从小宠大的，我怕他将来会不服管，越来越骄纵叛逆。他若是平常家人的孩子倒还罢了，顶多也就是贪玩了些。可关键是，他是储君，将来是要承继大统的。”
祐樘缄默少顷，淡笑道：“乔儿没有错，长哥儿也不算有错。乔儿是一心想让长哥儿好，而长哥儿有自己的嗜好，只是这嗜好正是乔儿不乐见的，如此而已。也有臣子与我说，太子这是耽于玩乐，应加以干预，但我觉着，只要他做这些不耽误正经功课，其实也没有什么。何况太宗皇帝以来，大明重文轻武之风盛行已久，长哥儿如此，兴许并非坏事。西苑本身就是供游赏骑射之处，他又正是好动的年纪，每日花些工夫往那边跑，实际上无可厚非。”
这么支持理解孩子的兴趣爱好……
“我要是也有你这么好的爹就好了。”漪乔轻轻一叹，低声嘀咕道。
祐樘见她说出的虽是玩笑的言语，但神色间却是难掩黯然，略踟蹰片刻，试探性地问道：“令尊待你不好么？”
漪乔轻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他待我好不好……”
祐樘微怔一下，有些啼笑皆非，但随即又想到一种可能，神色一敛。
他见她垂眸不语，复又故意语带揶揄地笑道：“其实我觉着，有你这样的女儿也是挺操心的。”
漪乔听出了他话里满满的调侃意味，当下掉转过头，不平道：“为什么？你说你说，我哪儿不好？”
他低笑道：“哪儿都好，就是人有点儿傻，我要是你爹爹，得时刻担心你被拐走。”
漪乔瞪他一眼，本想打他一拳，但抬起手又舍不得了，结果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打在他肩上跟挠痒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