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虽然旁听了案子的鞫讯,但心中仍旧对你母后存着芥蒂吧?我出来时看见你垂眉敛目地立在你母后身旁。你没瞧见你母后很难堪么?”
“爹爹,”朱厚照给自己爹爹行了个礼,略一踟蹰,“儿子知道自己的想法偏激了。经此一事,儿子会慢慢理解母后的做法的。不过爹爹要相信,儿子已经不再怀疑母后了,儿子相信儿子肯定是母后所出。”
祐樘微微点头,道:“那回去吧。明日你不用去听课了,我会差人去知会先生们一声的。”
朱厚照见爹爹面上神色稍霁,这才觉着身心都松泛了下来。甫一放松,他从树上摔下来碰出来的伤就开始隐隐作痛,他这才想起他身上的伤还没换药。
不过见爹爹这么贴心地把明日的课都给他推了,他忍不住欢笑一声道:“谢谢爹爹!我们回去吧!我都累死了……”
“谢我什么?”
朱厚照奇怪道:“谢爹爹让我休息一日啊……”
“谁说让你休息一日了?”
“啊?”朱厚照一愣。
祐樘略一挑眉,缓缓笑道:“回去后继续去思政轩跪着,你连一日都没跪够就想了事?你要一直跪到明日定更,自然没法去上课,当然要暂且把课推掉。”
朱厚照顿时觉得身上的伤更疼了。
“可是爹爹,我身上还有伤啊!”他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道。
“那又如何?又不是伤到跪不了了。你对你母后那样无状,这说大了就是不孝,我原本还想让你跪三天的。”
朱厚照苦着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然而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因为他这回的闯祸,受苦的不止是他的膝盖。
这样的深夜,原本应该黑沉无人的思政轩,如今却是灯火通明。两个宫人两个内侍分列两排,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紧盯着前面跪在一块锦绣地衣上的小人。
朱厚照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旁边一盏斗彩多枝云龙灯,心里默默叹口气。
如今殿内被几十盏大大小小的灯照得亮如白昼,他稍稍弓一下背都能瞧得清清楚楚。他身后那四个人都是爹爹派来监视他以防他偷懒的。为了防止监视松懈,爹爹还特意安排轮流监视,四个一批,每一批一个时辰。
他已经这么直背挺胸纹丝不动地跪了将近一个时辰,整个身子都僵了。
殿门和所有的窗扉也都是紧闭的。爹爹说是为了防止蚊子飞进来,但他此刻却完全不相信。
他现在又闷又热,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洇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得抓心挠肝的。他觉得自己眼下就是一只将熟的油焖大虾。
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方才爹爹看着内侍给他换药时,特意告诉他,这些伤药沾了水也不碍事……
最糟糕的是,他从昨日和母后怄气开始,也没顾得上吃东西,如今爹爹连他的膳食都断了,只准他两个时辰喝一次水……而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唱空城计了……
朱厚照原本对自己的小身板和意志力很有自信,觉得跪一天似乎也不是熬不下去,但如今不过刚过去一个时辰,他就被折磨得直想哭。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时间异常难熬。
他疲倦地耷拉着眼皮,心里想着罚跪完是先跳进冰箱里睡一觉,还是先大快朵颐一番。嗯……到时候要吃点什么呢……
他希图用这些来支撑自己,然而越是想反而越累越饿。想到他还要跪上八个时辰,他就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
东方欲晓,晨曦换了月色。
朱厚照身上的汗一直没干过,肚子也早饿瘪了,身子几乎僵得动不了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马上就要晕过去。
正在此时,他朦朦胧胧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其间似乎隐隐有母后的声音……
身后的殿门一下子被打开,带着草叶朝露气息的清凉晨风骤然涌了进来。
“长哥儿!”
他蓦然听见母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他一转身便觉浑身一软,一下子趴在了地衣上。
殿内的宫人内侍面面相觑,见皇后已经步入殿内,行了礼后,便不约而同地退到了一旁。
漪乔疾步上前,放下手里的食盒,扶起儿子,心疼道:“摔疼了没?饿不饿?母后给你带了些吃的……”
朱厚照死撑着熬了一晚上,此刻骤然得到解放,只觉得由死回生一样,心头万般滋味翻涌而上,当下就一头扎进自己母后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漪乔叹息一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快吃些东西吧,吃完去沐浴一下,你捂着一身汗会出痱子的。”
朱厚照抽噎着,断续道:“爹……爹爹不让我乱动一下,我走不了……爹爹还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来探视我,母后怎么进来的……对、对了,爹爹呢?”
“你爹爹上朝去了,母后就是趁着你爹爹走了才来的。外头那群人拦不住母后,母后不怕你爹爹,”漪乔抿唇一笑,掏出帕子给儿子擦脸,“你还说呢,母后早和你说了你爹爹不是白白属虎的。”
漪乔说话间将食盒内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道:“母后一早便吩咐尚膳监去准备了,就等着你爹爹去上朝了好来给你送。来,鲜果八宝羹,瘦肉蚝豉汤,豆腐皮包子……还有冰镇的莲子粥和西瓜块。记得慢点吃啊,你空腹太久了。”
这肯定是亲娘啊!
朱厚照低头抹了抹泪,又顶着一双哭得红彤彤的眼睛看了看自己母后,端起米饭就是一通风卷残云。
“我去沐浴换身衣裳,肯定会被爹爹发现的。”朱厚照吃饱后,看着母后慢条斯理地将碗筷收拾好,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又担忧起来。
“不碍事,母后会去与你爹爹解释的。不然真捂出一身痱子可怎么好。”
朱厚照眼前一亮,扯住自己母后的衣袖,恳求道:“那母后也肯定能让爹爹放我一马,对不对?儿子真的不想再跪下去了……”
“这个……”
“求母后了,旁人去说肯定不顶用,但母后去就一准能成。”
漪乔摇头道:“这可不一定,你爹爹这回是铁了心了。你先去沐浴更衣再说。”
朱厚照却觉得这事必定能成,就欢欢喜喜跟着母后出了思政轩。
谁知他盥栉更衣完,正准备去大睡一觉,却又被下朝归来的爹爹差人拎了回去。
他郁闷不已。母后都劝不动,看来爹爹是动了真格的了,他只能乖乖跪到定更了。
不过用了膳又洗换了一番,他肚子饱了又神清气爽,处境比昨晚好多了。
只是他以往哪受过这等罪,跪到申时便有些顶不住了。恰逢此时太皇太后硬闯进来看他,他终于又能借机松泛松泛。
太皇太后一进来就一脸心疼地搂着小曾孙,“心肝肉”地叫着。
朱厚照知道自己皇曾祖母最是宠溺他,本想让曾祖母去跟爹爹说情试试,但想想爹爹严厉的神情,又想想自己确实有错当罚,便没再开口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