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这个便觉伤感。他其实很少想到自己登基后的事,他只愿一直都如现在这般,父母恩爱,兄妹亲厚,阖家敦睦,这样便是最好的。他并不怎么想当皇帝,他宁愿做一辈子的太子。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前代会出现因皇位导致父子相残的事情,他只知道爹爹是他的至亲,他只想让爹爹好好的,至于皇帝那个位子,坐不坐都无所谓。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除却父子之情之外,还掺杂着对爹爹的依赖。或许依赖这种心理对于身为储君的他来说是要不得的,但爹爹已经庇护了他十几年,只要有爹爹在,什么棘手之事都能迎刃而解,他只需要在爹爹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地成长便好,于是依赖的产生是不可避免的。
“知道爹爹为何一直支持你骑射练武么?”祐樘重新坐回马上,看着一旁骑马跟随的儿子道。
朱厚照打起精神,勉强笑道:“爹爹说,左右也不影响我的课业,拘着我要我一味读书,恐怕将来会变成个呆子。”
“嗯,这是一个缘由,我也是这样和你母后说的,不过其实还有两条,我没有和你说起过,也未曾告诉你母后,”祐樘望着远方薄暮的天际,浅浅笑了笑,“一是,这样能强身健体。爹爹这么些年走过来,深知一副强健的体魄是何等重要,爹爹再不想让你也和爹爹这般辛苦了。”
朱厚照心里越加沉重,沉默不语。
“二是,”祐樘顿了顿,继续道,“练好了本事,才能护好自己,护好自己身边的人。”
朱厚照转头,凝望爹爹片刻,正色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定不负爹爹的苦心。”他说罢又觉这样的气氛太过窒闷,遂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爹爹要不要现在想想回去后怎么帮我劝母后,我瞧着母后今日气性挺大的……”
“我说要帮你在你母后跟前说话了?”
朱厚照傻眼,拍马凑近,哭丧着脸道:“爹爹要是不出面,没准儿我回去还是要挨打啊!”
祐樘端量儿子片刻,笑道:“要我帮你说话也可以,但是你得做到一件事。”
朱厚照信心满满地答应下来之后,便见爹爹命人取来了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似猫又比猫大一些的尖耳小兽。他先开始以为是一只小猞猁,再仔细看时,发现这只小兽的尾巴比猞猁的要长。他复又想了想,认出来那是一只狞猫,只是忘记是哪里进贡来的了。
“狞猫动作十分迅捷,又极善于跳跃和隐藏,”祐樘瞧了瞧笼子里那只优雅地拿屁股对着他们的小狞猫,“西苑多林子,我现在把它放出去,你若是能抓回来,我便帮你劝你母后。”
朱厚照吃惊地张了张嘴,又问道:“只要抓回来就行,不管死活?”
“这个……你瞧着办,这狞猫在我大明也算是稀罕的,若是死了有些可惜了,”祐樘笑道,“你还要注意时辰,再过一个时辰天色就要暗下来了。”
朱厚照望了望那只都不屑于看他一眼的高傲小兽,又望了望天边逐渐西沉的落日,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他正琢磨着一会儿怎么抓住那只小狞猫,一转头就看到爹爹骑马欲走。他连忙问爹爹难道不在这里看着,便听爹爹道:“我只瞧着他们将狞猫放出去,然后我就回去了。你抓住它之后就可以回宫了,说不得还能蹭几口你母后做的菜。”
朱厚照瞪大眼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母后又下厨?”
“今儿不是什么日子。你母后这阵子一直研究菜谱,昨日说瞧我最近胃口不好,要下厨做几道开胃菜。”祐樘笑道。
朱厚照按了按眉心。他忽然觉得将来若是选太子妃的话,应该将会做可口的家常小菜列入重要的入选准绳。
日暮时分,天色将晚。
祐樘回到乾清宫时已近酉时正。
他见漪乔一脸郁闷地窝在榻上翻书,眸光微闪,微微笑了笑,走上前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漪乔放下书,头疼道:“你说张家那群人怎么那么厚颜无耻啊!简直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祐樘勾唇微笑,故意道:“那不是你娘家人么?”
漪乔无语凝噎。她揉了揉额角,自言自语道:“这一帮便宜娘家人真是够了……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他们的,这辈子才会摊上这么一群极品……”
“方才你那便宜娘来找你了吧?”祐樘笑问道。
“你已经看到李梦阳的奏疏了?”
“嗯。”
“那我那便宜弟弟的呢?”
“也瞧见了。”
漪乔捂了捂脸,崩溃道:“太丢人了……”
“金夫人又是一通哭诉?这回我怎么没听见动静?”祐樘设想一下金氏缠着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
漪乔脸色一黑,嗔怒地瞪他道:“幸灾乐祸!我还不是为了不吵到你,才特意将她带去坤宁宫说话的,早知道应该把她领到你那里,让你感受一下你那便宜丈母娘的威力……”
她方才没有追来乾清宫,确实是因为被事情拖住了。
当时她刚从长安宫出来,就遇到了前来通传的宫人,说金夫人递牌子进宫来了,现正在宫后苑候着。金氏一来找她准没好事,漪乔当即命人将金氏带到了坤宁宫。
金氏一见到她,就开始抹泪,哭哭啼啼地说他们张家让一个无名小卒欺负了,她听得莫名其妙,细问之下,才搞清楚怎么回事。
原来,张鹤龄因为平日里飞扬跋扈,被户部主事李梦阳弹劾了。李梦阳并不因张鹤龄的身家背景而稍加客气,而是直言不讳地在奏章里揭露这位侯爷的诸般劣行,言辞直白又犀利。张鹤龄得知后,也写了一封奏疏反击。按说李梦阳所指句句属实,张鹤龄该辩无可辩,但他竟然抓着李梦阳奏章里一句“陛下厚张氏”,说以张氏称皇后,是讪谤不敬,罪当斩首。
如此无耻,简直是无赖行径。这是漪乔当时的第一反应。
然而这件事在金氏看来,便是张家被一个胆大包天的给欺负了,李梦阳不过一个六品小吏,竟然连侯爷也敢弹劾,这还得了?
金氏在她跟前哭天抹泪的,一定要她鼓动陛下斩了李梦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她近来心情本身便阴郁,又被金氏这蛮不讲理的闹得烦不胜烦,一忍再忍才没有甩她一巴掌。
“那后来呢?金夫人怎么舍得走的?”祐樘笑着问道。
“后来我直接撵人了啊!那个泼妇差点把我逼疯,我当时暴躁死了,她要是再多呆一会儿,我非拿板子伺候她不可!”
“那你说我怎么处置李梦阳好呢?”
“自然是该怎样就怎样,最好再厚赏李梦阳一番,他这么铁骨铮铮的多难得。”
祐樘笑道:“好歹以往在张家时也是有些情分的,你后来又欠了你那便宜弟弟一笔人情债,不为他求求情?”
“求什么情,他自己不求上进,到处惹事,被人揭发了居然倒打一耙,抠字眼要弄死人家,”漪乔气道,“他这么作死,将来迟早真的把自己给作死!我早想通了,纵然我当初真的欠了他们一笔人情债,那么我带给张家这些年的富贵荣华也足以抵偿了,我不欠他们什么了。所以我现在袖手旁观得很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