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他胸前,握着他的手,垂眸轻声道:“你会听到的吧?嗯……你若是没听到,等到头七时我再说给你听好不好……他们说头七时魂魄会返家,你会回来么?你能不能先回来看看我,我好想你……”
她又兀自叨念了许多话,也不知是否因为大雨冲走了蒸腾的暑气,她身上的汗不知道何时消了下去,浑身都清爽了不少。她这两日接连失眠,如今说着话居然慢慢有了倦意,最后眼皮越来越沉,竟就那么趴在他胸口睡了过去。
按照礼部进呈的大行皇帝丧礼仪注,自初九日开始,在京文武官员要连续三日着素服于清晨到思善门外哭临,第四日再换斩衰诣思善门外朝夕哭临三日。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命妇要身穿麻布大袖圆领长衫、以麻布盖头,晨诣思善门外哭临三日。
皇宫西南的武英殿之后,便是俗称白虎殿的仁智殿,平日是宫廷画师们作画之处,罹国丧时,便用做停放帝后梓宫。而思善门,正是仁智殿前的大门。
然而由于心知母后那边目前根本不可能说通,朱厚照也就没再去劝说入殓之事,只能暂且将空的梓宫放到仁智殿。
立于思善门旁,他望着面前伏地跪哭的几千臣子,觉得很是恍惚。几日前的那场巨变像一场噩梦一样,但是梦醒了,爹爹却是真的离开了他。
仿佛昨日一家人还有说有笑地围坐在一起,今日就全变了,他和妹妹还差点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自小便不知道人间苦厄是什么。父母恩爱,阖家敦睦,有什么事都有爹爹帮他挡着。那日之前,他经历的最大变故恐怕便是弟弟和曾祖母的离去。他以为那已经是很难过的事了,但是眼下这件事,却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击垮。
砥柱一朝抽离,所有的事都需要他去扛起。所以悲恸之外,他又有些迷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负起这副重担。
爹爹说他有能力迈过这个坎儿。
他忆及爹爹那日临终前一桩桩交托事情的情景,出神良久。
风拂动他的衣袖,他抬起手臂看了看那粗糙得连衣边都没缝的袖子。斩衰是五等丧服中最重的一等,以最粗的生麻布制成,断处外露不缉边。
这是他穿过的最粗陋的衣服了。他也不愿承认爹爹已逝的事实,他觉得这身衰服穿在身上,似乎重比千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如果穿粗衣可以换回爹爹,他愿意往后都穿粗麻。
赞礼已毕,但许多臣子都俯伏恸号不能起。阁臣刘健已是古稀之年,此刻却是哭得肝胆摧裂,伏倒在地陨泣悲呼不已。谢迁、李东阳、刘大夏等一干重臣亦是悲从中来,跪地顿首,泣不能止。
朱厚照上前搀扶几位先生,发现刘健已经哭得几乎口不能言。他隐约听到刘健哽咽着断续道:“老臣一路看着陛下嗣位啊……陛下在东宫时就唤老臣一声先生,后来还是称先生,这么些年来也一直对臣等礼遇有加,陛下的厚爱隆恩臣等报偿不尽,报偿不尽啊……老臣一把老骨头了,本想再尽力辅佐几年就安心解甲归田,哪里想到陛下竟……竟就……”言至此,已是哽不成声。
朱厚照心里悲切,也被引得泣如雨下。
李东阳忽然道:“殿下恕臣直言,陛下先前不过是偶染风寒,为何最后会因误治而驾崩?”
吏部尚书马文升也擦了擦泪,附和道:“李阁老说的是,陛下的驾崩是不是有些蹊跷?”
朱厚照缄默片刻,道:“太医刘文泰妄进药饵,将热证当寒证来治,这确实有些荒谬。至于背后可有牵扯,诸位先生不说,我也会着人仔细查查的。”
众人应声,只是心内都是困惑不已。
“殿下也要节哀,宜早做登基打算。”谢迁叹息一声,叩首道。
朱厚照压抑地叹口气,半晌才道:“谢先生所言甚是。这几日就让礼部商议一番,看看吉日。”
虽然他丝毫未从丧父之痛里缓过来,但该面对的事还是要去面对。
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行登基大典。朱厚照亲告大行皇帝几筵,并谒见皇太后和母后,最后于奉天殿即位,颁即位诏书,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正德元年,与民更始。
而他的即位诏书因为加入了父亲的许多未终之事,而显得格外得长。
父亲未来得及做完的事,由他来帮父亲完成。
坐在奉天殿九龙金漆宝座之上的朱厚照,开始更加深切地体悟到父亲昔日的谆谆教诲,以及自己肩上的责任。
漪乔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她没有亲眼看到夫君的登基大典,如今却看到了儿子即位。儿子在大典上来谒见她时,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而凭着她的身份,被尊为皇太后只是时间问题。如今儿子已经登基,按照惯例,她应移居仁寿宫。但先帝遗体却不可能放置在仁寿宫,仁寿宫又与乾清宫相距甚远,所以她暂时没有搬走。
她知道这么一直拖着是断然不行的。她只是在等,等六月初四的到来。
她与儿子说等到了六月初四她就从乾清宫搬出来,让他先寻个由头拖着。儿子这些日子在她面前一直都诚惶诚恐的,唯恐她不高兴,连忙说她想住到何时都行,这后宫里头这么多宫殿随便挑,想住哪宫都行。
她能感受到儿子对她的关切,但她心意已定。
她与儿子这几日最大的分歧恐怕就是入殓的事。儿子犹犹豫豫地来她这里探过几次口风,但她的态度很明确。
这日,儿子过来给她请安,顺道又想劝劝她。
“陵寝不还在勘址么?”漪乔突然道。
朱厚照点头道:“嗯,不过钦天监已经差不多看好了,说茂陵西面的施家台有一吉地。我已准拨官军千人运丧仪物料。”
“选好址还要建造陵园玄宫,离梓宫发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急。”漪乔净了手,往存放遗体的床边去。
“可……可马上就要给爹爹上尊谥了,如今却连小殓都未行……我一直按着不敢让前朝那帮臣子知道,不然还不闹翻天了,”朱厚照看着面无表情的母后,踟蹰着道,“儿子知道母后心里难过,可这么着拖着,爹爹会不会不得安息?”
漪乔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一眼:“你瞧着你爹爹像是死了么?”
朱厚照愣了一愣,看看爹爹的遗体,又目光诡异地看向自己母后:“确实不像,但……”
“在你们看来这是尸体,在我看来却不是。”
“那是什么?”
“魂魄抽离后留下的身躯。”
朱厚照一愣,暗道那和升遐了有什么区别?
“想说没有区别是么,”漪乔见自己手上残留的水迹已经完全蒸发,开始动手给祐樘活动四肢,“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觉得我能把你爹爹找回来。”说罢,又小心地给他翻了个身。
朱厚照先是被自家母后的话惊了一下,随后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母后那诡异而熟练的动作,大惊道:“母……母后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