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荣不想说这些伤感的事,岔题道:“哥哥说那云家家资甚丰,那他们家到底多有钱?”
“富甲天下啊你想想,据说他们家的钱几辈子都使不完。”朱厚照啧啧道。
朱秀荣朝兄长吐吐舌头,道:“瞧哥哥那一副财迷样,他富甲天下,哥哥可是富有四海。”
“那能一样嘛?天下的钱又不都是我的,他家的钱也不是我的。”
朱秀荣捂嘴笑笑,正想再打趣兄长几句,一偏头便惊得张了张嘴。
朱厚照还沉浸在这个话题里,没有注意到异样,抱着袖炉贼兮兮地笑道:“你说,要是能把他们家的钱都搬到咱们家多好,到时候我想怎么打仗就怎么打仗……”
朱秀荣用袖子掩着,使劲扯了对面的兄长一下,又飞快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霎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一看,身后果然站了个人。
他反应也极快,只愣了一瞬,神色便恢复自然,从容笑道:“云伯伯要走?”
墨意暗道这个顺风顺水长大的少年虽然仍旧稚气未脱,但到底是他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还没有,只是出来看看,”墨意神色也一如往常,当做方才什么也没听到,“我说外头似乎有人,你母后说我多心了,不过我心中疑惑,就索性来瞧瞧。”墨意目光稍转,看着他身边的人道,“这位是……令妹?”
朱厚照笑道:“不错,正是舍妹。”
朱秀荣礼节性地上前一步,落落福身见礼。
墨意微微颔首,略略端量她一番。
这少女披着一件银红羽缎对襟斗篷,才十二三岁便已经出落得海棠花一样娇娆,等再长大些,必是个仙姿佚貌的绝伦美人。她生得与她母亲十分肖似,举手投足间的那股端庄大方的气韵也颇为相像。然而大约是因为自小长在深宫,她虽依旧保持着天真烂漫的性子,但身上难免带着皇室公主那种从小就被训练好的谨严。
小乔是不可被复刻的。墨意在心中默道。
他们这边正寒暄见礼,漪乔从房中出来,一转头就看到照儿和荣荣一人抱着一个袖炉站着,当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走上前,看着兄妹俩,道:“你们站在外头作甚?”
“我们……”兄妹俩对望一眼,好似瞬间串好了供,开始半真半假地接龙。
“今日腊八,我们来看母后嘛。”荣荣道。
照儿忙点头:“嗯嗯,然后我们得知母后正在会客,等了半晌有些坐不住,就想打探一下母后会客结束了没有。可婢子们不敢来搅扰母后……”
荣荣小声道:“所以我就探头看了一眼……”
“我觉着这样不太好,就把荣荣拉到一旁说还是再等等。”
漪乔看着两人一唱一和,道:“那然后呢?”
朱厚照十分机敏,立马道:“然后我们就站在这里讨论今晚在母后这里吃什么好,荣荣说想吃醋溜鲜鲫鱼,我说每年腊八宫里都有这道菜,应该换换,不如改成清炖羊肉。”
漪乔只觉眼前这两个真是长成了人精。只是眼下也没必要揭破,便点头道:“下回别再这样了,外头多冷,小心冻着。”她顿了一下,淡笑道,“可惜母后如今身子不太好,不然可以亲自给你们下厨。”
朱秀荣闻言心里伤感,仰头看着母后憔悴的面色,鼻子忽然泛酸,拉住母后的手道:“那母后何时能好起来?母后都病了好久了……”
漪乔见女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金豆子不住往下掉,不由叹息一声,跟墨意打了声招呼,将荣荣拉回屋内哄去了。
墨意满面忧色地目送漪乔回房,收回视线时,发现身边的少年正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贤侄有话要说?”
“小侄与舍妹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云伯伯莫见怪。”
“不碍事。”
朱厚照踟蹰了一下,又道:“云伯伯会来抢母后么?”
“何来抢一说?”
“母后是爹爹的。”
墨意沉默良久,回身欲走。
朱厚照不罢休,道:“云伯伯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墨意没有回头,微垂眼帘道:“你认为我和你母后还有可能么?”言讫,举步回房。
朱厚照微微怔忡,仍旧有些担忧,觉着还是留心着好。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已经渐渐无暇顾及这件事了。
漪乔的身体正在迅速衰败。
腊月末的时候她的状况已经十分令人担忧,等过了大年初一,朱厚照再来看望她时,被她惨无人色的脸吓了一跳。好歹喝药进补十来日,眼看着要好一些,等快到下旬时情况便又转坏。
母后这样在反复中逐渐恶化的状况,让朱厚照想起了当初的爹爹,越想越怕。可看了多少大夫都说母后没有生病。人都成这样了却连原因都查不出,朱厚照忧心如捣,却又束手无策。
这个冬季似乎异常难熬,天气严寒,心里也是严寒。
在炙焚人心的煎熬中,滴水成冰的严冬渐渐走向尾声。温柔的景风换了砭骨的朔风,吹开了沉睡一冬的花苞,一时间整个京师杏花飞雪,桃花弥雾。
正德二年的春天如期而至。
漪乔不知是否凑巧,今年恰巧闰正月,所以期满之日跑到了二月。而因为大小月的影响,第三百日是在二月初五。也就是说,她二月初六就能看到结果。
二月初六是他们当初大婚的亲迎日。
她激动之下以为自己算错了,重新算了好几回,结果还是一样。
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啊,漪乔兴奋地想。
虽然跌入闰正月之后,她就几乎卧床不能起,但她的精神却是越发高涨。只是她现在身体实在太差,闰正月十五的那次血祭之后她直接昏死过去,醒来后又水米难进,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稍缓过来一些,她有些担心她会熬不过最后一次。
二月初一那日她一直都在担忧,后来索性在临近子时正的时候命几个婢女在外头等着,吩咐说若是她两刻钟之后没有走出来,就赶快进来。
血祭开始后一刻钟,她已经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随时都要倒地。她心里不断想着再坚持一下她就可以再见到他了,以此鼓励自己。
最后半刻钟的时候,她只觉两耳嗡鸣的厉害,浑身都使不出力气,身体虚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必须一直扶着祭台才能勉强撑着不倒下。
然而意识还是在一点点抽离,她拼命想集中精力却怎样都不能够。她怕自己这样即使是拼死撑着完成,效果也会打折扣,思及此,她当下又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上划出一道大口子。
剧烈的疼痛刺激下,她终于稍稍清醒了些。
仪式结束的瞬间,她霎时感到如释重负。本想拿起玉石给他重新戴好,然而她所有的气力都已经被榨干,此刻再也支撑不了,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她再次醒来时,发现照儿和荣荣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旁,而窗外一片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