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怔道:“余姚不曾来信?如今战事刚歇,路上多危险……”战争后最可怕的不再是北军,而是易子而食、为了银钱和吃食什么都做得出的难民和流寇。
“阿娘!”
熟悉的嗓音夹着几许嘶哑,一个身穿男装、怪里怪气的人影跌撞而入,一扑跪倒在刘氏面前。
“阿娘!”
刘氏蹙眉看去,那人脸蛋微黑,形容高挑,风尘仆仆,……险些没认出来。
这是她那个娇滴滴、羞怯怯的幼女容渺?
一双粗糙的手掌扯了扯她的衣袖,嘶哑的声音又唤了一声“阿娘”。
刘氏的泪水猛地奔涌而出。
这么粗糙的手,……她的女儿究竟受了多少苦!
镇北侯三日后回京,未曾归家,先被召进宫里复命。曲家父子再三状告镇北侯在前线的种种“罪行”,可如今战事已了,北帝指明要镇北侯之女容渺和亲,那镇北侯就必须仍是镇北侯……
上饬镇北侯回家自省,非召不得出门,形同幽禁。同时,赐婚的旨意颁布下来,容渺嫁入北宫已成定局。
刘氏听闻消息后,流泪不止。原以为一切灾难都已过去,谁知镇北侯卧病不起,容渺要远嫁他乡。战败之痛笼罩着整个皇都,镇北侯府更是一片愁云惨雾。
皇太后召见容渺,晓以家国大义,告诫她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南国人,要为南国牺牲,要替南国谋福祉,同时挑选美女百人,赠与北帝,随她同入北宫,美其名曰“忧其独住别国不适,择良家子百数,随往侍奉”。容渺不做一语,默然受赏。
冬月初七,是隆嘉十年最后的一个吉日,容渺受封“靖安”郡主,拜别亲眷故国,前往北国和亲。
刘氏泪洒前门,凄然嘱咐,“一别天涯两隔,千万珍重自身,勿以家中为念。”
容渺笑言:“阿娘休要伤怀,也许女儿仍有机会归来探望双亲。”前生,北宫大乱,她不就趁机逃了回来么?今生,她坚强更胜前世,一定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只是一切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父亲虽然失去圣心,但至少保得性命在,一家人和和美美。二姐容华在父亲失势、求助无门之时,其夫庞少游远避而去,甚至送来休书,终于令容华看清楚庞家自私虚伪的真面目,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幻想。待得几年后,刘氏仍能帮她寻个好人家,不需大富大贵、门高户贵,知冷知热,真心疼她便好。
比之前生,一切都已好得太多,容渺反对自身归宿不那么在意了。欠了家人的都已还清,北宫迎接她的,不就是三年或者更漫长的冷宫岁月吗?如今她膂力增进,武艺在身,还能被那些奴仆內侍欺了去?
容渺转过脸来,见唐兴文面容紧绷立在车前,他执意要千里送嫁,怎么劝都不肯听。
“郡主,请上车吧!”唐兴文单膝跪地,令容渺踩在他膝上蹬车。
容渺回眸,见刘氏哭倒在方嬷嬷肩头,大门后的暗影里,头发半百的镇北侯拄拐而立,才与家人重逢不久,便又要分离,说不怨,那是自欺欺人。容渺泪染桃腮,捂住嘴不许自己哭出声来。丹桂、红杏各自随在车马两侧,亦泪流不止。
容渺在车前跪地而拜,别了阿爹阿娘,别了战友同袍,别了我的故乡……
车马驶出皇都,一路千人仪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曲玲珑驱车上前,拦住了容渺的车驾。
唐兴文肃容拱手道:“曲小姐这是何意?”
如今曲家与容家并没什么分别,一样圣心尽失去,被权贵圈边缘化,唐兴文与她说话时,没有一丝恭敬之意。
“容渺,你给我出来!”
曲玲珑在车前叫嚷,唐兴文不耐道,“曲小姐慎言,郡主奉旨远嫁,急于行路,不得耽搁。”
“呸!什么郡主!不过是个送给北国老皇帝玩弄的东西!容渺,你出来,我有话说!”
“曲小姐,你的教养何在?”车帘掀起,容渺一身钿钗礼衣安坐于车中,宽大的袖子和下摆处用金线绣满吉祥花鸟,额前明珠灿灿,面容端庄威严。
一瞬间,曲玲珑被她美艳高贵的形象所慑,半晌才找回思绪,愤愤道:“我问你,那戴面具的齐跃,是不是你?”在丹阳第一回见到那齐跃,她就觉得奇怪,觉得熟悉。后来派人尾随,没能打听得到,可齐跃的一举一动日夜浮现于脑海,越想越觉得与容渺相似。尤其是那把声音,低沉悦耳,绝不是刚硬的男声。容渺与她多年相处,她可算得上最熟悉容渺的人之一,如今容渺即将远嫁别国,她不想自寻烦恼,定要亲口问个明白。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容渺觉得这少女心思十分可笑,到这个时候,问这个能改变什么?
第51章 又见杨进
“那你……那你……定然就是了!”这怎么可以?那个被当成神明一样被军中男子们崇拜的人,怎么可以是容渺这小贱人?她分明连自己都斗不过,惨兮兮地被夺了心上之人啊……
曲玲珑咬紧下唇,望着容渺,眼中溢满愤恨之色。
“你……你这是欺君!我要告你,要去圣上面前告发你!”曲玲珑气鼓鼓地跺脚,“还有,你别得意!听说北国皇帝残暴嗜杀,又老迈丑陋,你且等着你的好日子吧!到时有你受的!”
容渺笑了。
从前在她面前百般温柔的曲玲珑,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幼稚?难道是怕她一去不回,此时不说出心里想法就再没机会说了?临别前刺她几句,希望她一辈子不好受?
“你笑什么!容渺,你这种人,这辈子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从前是我信错了你,你天天在我面前说那梅时雨如何好,其实是想害我,想误我前程!不过你不用得意,我不会上你的当了!我会好好的嫁人,寻个门当户对的贵胄之家,做一族宗妇!而你,去那生食人肉、又冷又苦的北国地狱,见鬼去吧!”
不待容渺答话,那边唐兴文已忍无可忍地抽刀出鞘,白光一闪,抵在曲玲珑颈中,“曲小姐,趁郡主没发怒前,请吧!”
这姓曲的是不是疯了,在他面前这么辱骂容渺,当他是死的吗?
容渺“噗嗤”一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曲玲珑,从前没发现,你可真有趣。好,我等着,看你何时能嫁个如意郎君,当一族宗妇!对了……”
话音一转,容渺眼里透出一抹狡黠,“你指使匪徒截杀我,又引水匪王四劫我的船,这些账咱俩还没算呢!这样吧,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一个姑娘家,跟草莽贼匪有牵连可不是什么好事,为了城中一应贵胄子弟的未来着想,我还是帮你把这事宣扬宣扬,让大家知道知道你的‘过人之处’吧?你信不信,你这会儿回去,城中就已人人皆知了?到时有没有贵胄之家向你提亲,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你敢!”曲玲珑花容失色,因为恼怒,面孔有些狰狞,“就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