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一看,门内露出了三个小脑袋。
这三张面孔有些眼熟,正是下午走廊上遇见的鬼芝所领的孩子们。
这三个小不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一脸婴儿肥,手臂也如白藕一般幼嫩,但恒子箫在混沌待了一段时日,深知对方的年龄或许做他爷爷也未可知。
他不敢造次,恭敬答道,“我是你们主君的弟子。”
“弟子?”三个小不点对视一眼,蹦了出来,围住了恒子箫。
“你叫什么名字?”
“单姓恒,鄙名子箫。”恒子箫介绍了自己,又问道,“几位是跟着鬼芝大人来的么?”
“嗯!”
三个小不点绕着他,团团转着圈,挨次喊道,“我是蘑菇——”
“我也是蘑菇——”
“我们都是蘑菇!”
最先开口的又道,“虽然还不是魔菇,但我们是新鲜的好菇!”
“没错,我们早晚会变成魔菇!”
他们喊完,问向恒子箫,“你是什么妖?”
他们转得恒子箫有些好笑,他低着头看着他们的发顶,说:“我是人。”
“人?人妖?那是什么妖?”
三个蘑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曾听说过,便惊诧地仰头看他,“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人妖!”
“不是妖,”恒子箫哭笑不得,“只是人。也就是…神子。”
“神子!”三个蘑菇尖利地惊呼出声,再不围着恒子箫转圈,齐齐跳开,戒备地瞪着他,“你是天上的坏家伙!”
他们实在玉雪可爱,愤怒的模样也惹人怜爱。
“嗯……”恒子箫沉吟道,“也不尽然。你们的姈姑姑、娋姑姑从前也是人。”
魔菇们反驳,“不!她们是鬼!”
“什么鬼。”
有声音自院内传来,这声音极其出挑,叫恒子箫立刻辨认出了它的主人。
片刻之后,果不其然,一身重裙的鬼芝迈过了门槛,自暗处走了出来。
恒子箫只听她说过两句话,可这声音太过悦耳,铮铮如玉击,潺潺如融冰,听着不像是人音,倒像是某种金玉之器。
端庄典雅的年轻女子走至三个蘑菇身后,除了脖颈和脸外,她所有肌肤都隐于厚重衣饰之下,双手在前叠交,只能看见广袖,连半点指尖也瞧不见。
恒子箫很难想象,穿着这样繁缛的衣饰,是如何在沥泽那一片沼泽地里抗击鬼牛的。
三个小蘑菇见她,抛下恒子箫,转头奔向了鬼芝。
在恒子箫以为他们会称鬼芝为大人或是姐姐时,小蘑菇们齐声喊道——“老祖宗!”
鬼芝的眸光掠过他们,又落在了门前的恒子箫身上。
恒子箫低头,鬼芝那银色的瞳孔在月光之下愈加清冷疏离,且带两分审视。
“主君在药浴。”她道,“她说,你可以进去。”
说罢,她便转身,沿着宫墙缓缓离行。
三个小蘑菇在她身后排成一列,这里不是走廊,道路并不狭窄,他们依旧像是白天那样一个跟着一个,而鬼芝也挨着宫墙,规规矩矩地只走在道路侧边。
月影重重,可在他们的衬托下,高山雪莲般的鬼芝竟有了几分鸭妈妈带崽的亲切。
恒子箫目送他们离开。
这一天下来,他在混沌宫见了不少大魔,或是见面,或是见字,不管是何种方式,这些大魔都给人一种违背常理的深不可测。
这种感觉,就像是恒子箫初次见到司樾那样——被裴玉门夸得天下无敌的第一仙子在宁楟枫的剑上跳起了皮筋。
恒子箫扭头,看向院门口挂的门帘和抬匾。
虽身处异世,可他油然而生一种切实的真实感,只觉得——
自己果然是到了师父的地界。
第145章
司樾的寝宫并不多么奢靡, 大小、装潢上甚至不比媿娋。
她宫里一切东西都是媿姈操持的,若媿姈不管,恐怕除了一张床就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恒子箫仔细想来, 从前一切庶务也都是纱羊师姐在操办, 师父虽然爱钱, 但并没有什么物欲,只是买点普通的肉菜而已,连酒都不常喝。
既然如此,师父她为何那么在乎钱财……
思索间, 给恒子箫带路的侍从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一扇檀木花门前, 那侍从侧身让开,示意恒子箫进去。
恒子箫想起门口鬼芝所说的话,耳尖不由得一红。
他叩了叩门,问:“师父。”
“进来。”里面很快传来司樾的回应。
“师父,我还是在外面…”“唉呀, ”司樾啧了一声,“都见过多少回了。你忘了, 你小时候的尿布还是我给换的呢。”
恒子箫抿了抿唇角。
忘事的绝不是他。
“是…弟子冒犯了。”他推开镂空雕花的木门, 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
木门之后, 整个房间都是汤池。
司樾靠坐在一侧, 不管是在裴玉门的澡堂还是在混沌宫的金池, 逢她泡汤,身前必有一托盘飘在水面上, 满载酒食。
恒子箫小心地走去司樾身后,见她的头发依旧束着, 只有一截发梢落在水里。
恒子箫的记忆当中,师父似乎从来没有解开过系发的柳枝。
从前他不懂, 如今却是明白了,那不是一时能够解开的东西。
他像是在停云峰时那样,跪坐在司樾身后。往往这时司樾都会丢给他一条帕子,让他帮忙搓背。
但今天不同,司樾扭头,对他道,“下来一起泡泡,鬼芝刚调的水。”
恒子箫应了一声。
他退去外衣,就着里衣下了水,司樾看不过眼他这扭捏的样子,伸手一把扯下他的衣襟。
那单薄的里衣登时垂落在了他腰际,露出大半个上身。
“师父!”恒子箫短促地低呼,慌忙背过身去,面上染了层红晕。
“干什么,”司樾不满地挑眉,“我是土匪头子,你又不是抢来的民女。”
“师父…”恒子箫依旧不肯转向她,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忘了,你小时候的尿布…”“师父……”恒子箫都无奈了。
司樾哈哈一笑,也不勉强他,目光在男子的背后扫了一眼,又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胛。
“修道之人,别把肉身看得太重了。”
恒子箫被拍得瑟缩了一下,继而道,“我非拘泥于肉身,而是敬重师父。”
司樾眸光一凝。
落在背上的手温凉一片,恒子箫记得,他头一次和师父同池,便是这样背对着她,向她展示了背上的灾星烙印。
到如今,恒子箫自然已经知道,那并非什么烙印,只是巫婆用来诓骗钱财随手画的纹样。
他骤然想起,如今那片刺青应当已经不在了。
自金丹之后,他便不再关注后背,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