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恒子箫开了口,却欲言又止,没有再说话。
司樾嗯了一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好半晌,恒子箫才低低道,“天界是什么样?和混沌界类似么?”
司樾答,“你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恒子箫一怔。
背上的手离开了,司樾在托盘上倒了两杯茶,分了一杯给恒子箫,“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法如一,随人以为高下——”
恒子箫接过,瞥见司樾揶揄的眼神,“你再问我两回,这一段就该背完了。”
“弟子不懂。”恒子箫低头,出神地望向手中的茶汤。
天界、混沌;神仙、妖魔……似乎和人世间并无分别,既然如此,飞升又有何意义。
“不懂就多看看,看着看着就知道了。”
这话也是耳熟,在恒子箫初次下山时,司樾便是如此指引他的。
“师父,”恒子箫抬眸,踌躇着问:“我真的成仙了么?”
“哈,”司樾笑起来,“你还想考我背书?”
恒子箫皱眉。
何为仙,仙为何。
他心中尚有疑虑,果不能称之为“成”。
那场雷劫是他人的手笔,并非由他招至。
司樾啜着茶,扫见恒子箫思悟之色。
恒子箫是有两分慧根的,她想,只是年龄实在太小。
司樾舒展胳臂,往后靠去,换了个闲散的姿态问道,“狄虎待你如何?”
“狄虎将军十分豪爽。”恒子箫很快答道,“途中对我照顾有加。”
司樾又问:“这一路感受如何?”
“去时和回程极为不同。”恒子箫道,“去时路上黄沙滚滚,不见人烟;回来时路上多了许多人,街旁的店铺也开了许多。”
“除此之外,地方景色也和小世界不一而同,草木山石都大了数倍,十分壮丽。”
他顿了顿,继而轻声道,“若是师姐也能看见这番景象就好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司樾笑道,“升官发财,重回故里,当然是乐不思蜀了。”
恒子箫倒是担心,师姐会不会晚上偷偷哭泣。
她虽然嘴上嫌弃师父,可恒子箫以为,师姐对师父是一片真心。她其实明白,师父并非恶人,只是碍于身份礼法,不能吐露自己的真心。
若是师姐能和他一起来混沌界,在亲眼看过这里的人、物之后,或许会对混沌有所改观。
司樾又道,“正好,接下来我要去几个地方,你是想跟我外出,还是留在这里?”
恒子箫不假思索道,“我跟您一起。”
司樾笑睇着他,“哦?不长记性?”
想起鸠山之行,恒子箫脸上一热,可还是坚持道,“弟子愿随师父左右。”
“好罢,”司樾允了,“我向来开明。”
她对恒子箫抬了抬下巴,“自你匆匆飞升至今,想必有话要问,说吧,我听着。”
恒子箫确实有很多事想问,可有一些话即便司樾不说,他也不会冒然诉之于口。
他最想问的三件事,一是司樾的师父,二是柳娴月,三是当年司樾到底对天界做了什么,以至于惊动了西方世界。
可这三样都贴近雷区。
恒子箫斟酌着,只捡了些司樾方便回答的来问:“师父,往后您和天界还会有交际么?”
司樾眸光微移,望向了池子的另一侧。
“两界相挨,纠缠了上万年,无可避免。”
恒子箫听出了司樾的意思,她不会再主动向天界挑事,可她不认为天界会就此放过混沌。
师父似乎并不看好两界的关系,认为早晚还是会产生摩擦。
“您还恨天界么?”恒子箫试探着问道。
司樾一哂,“真要论起来,该是他们恨我,死在我手上的神仙太多了。”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恒子箫的问题,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语气。
他想,师父是个豁达之人,过去那么久,她或许不恨天界了,只是对师祖、对柳娴月的死还没有彻底放下。
这细鲠在师父喉咙里扎着,虽然难受,但已不致她为此暴怒发狂。
她不会再为旧怨去向天界宣战了。
瞥见司樾头上的柳枝,恒子箫心中涩然,出口的却是:“师父,我听娋姑姑讲了你们相识的事。她说,您从一开始就格外偏爱姈姑姑,把她视为娘亲一般。”
“啊…”司樾低吟一声,坦言道,“这么说也无错。我把媿姈当娘,可对媿娋,那是当成了祖宗。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她。”
“师父为何如此顾忌她?”恒子箫不懂她们之间的关系,难道那媿娋不是师父的属下么?
司樾低头抿了口茶,哼笑道,“我何止是顾忌她——早些年的时候,她俩都难伺候。”
“这是为何?”前半句恒子箫能够体会,但“姈姑姑为人和善、做事周全 ,她也难相处吗?”
“她再是和气,本质也是厉鬼化妖。”司樾道,“媿娋应该和你说了她们的原形。”
恒子箫记得,媿姈媿娋二人,是由数百怨女活杀制成。
“与其说是乐器成精,不如说是怨气的集体。”司樾道,“每逢她们制成之日,组成或是依附她们的怨气便出来作祟。遇见我之前,她们靠虐杀男人捱过这段时间,遇见我之后,她们来了混沌。”
“那时候她们妖力极弱,在混沌可没有能供她们随意虐杀雄性,所以这每年的怨气就都发泄在了我一人身上,足足四千年才彻底消气。”
司樾摸了摸自己的脸,“媿姈发作时可比媿娋难缠,得亏是我,换做旁人早就被她们折腾死了。”
恒子箫还是不懂,“所谓‘发作’是何症状?”
司樾仰头,在潆渟的水汽中咋了下舌,“说来话长。我懒得讲,你过来,自己看。”
恒子箫好奇地往前挪了半步,司樾嫌他动作慢,一掌扣住了他的后脑,把他的额头按了下来,使两人眉心相贴。
恒子箫脸上一烧,刚要后退,便有一股涓流般的魔力流入了他的神识。
司樾从未对他传过记忆,这还是头一回。
这一瞬间,恒子箫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司樾过往的回忆在他脑海中一一搬演。
他闭上眼,沉浸在司樾的回忆中细细看去,见到了媿娋口中,那个雌雄莫辩的少年。
此时的司樾比媿娋描述的大了几岁,看着有十七八的身样,所立之处乃是混沌宫入宫的那条走廊。
这已是混沌宫建成、司樾称王的时期了。
“主人!主人!”
恒子箫见红枫从廊的另一头急促跑来,还不等站停,便喊道,“您终于回来了!”
青年司樾没有说话,自她身后传来一儒雅的男音。
他问:“是媿娋?”
“嗯。”司樾松了松衣襟,“我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