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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孙(57)

玉衡一直在莲华宫等着,枯等了一夜,直到天明。寻至西殿,见庭内冷冷清清,门窗紧闭。他心头一紧,忙推门而入,见若荪裹着几层凌乱的锦缎蜷在矮榻一角,双臂抱住腹部,以一种寻求庇护的姿势将自己和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玉衡蹙起眉头,脑子里试想过许多种情形,最怕看到她受伤害,却又这样暗暗希冀着,只有伤得彻底,才能狠心忘掉罢。

若荪睡得很轻,好像根本就没睡着,背对着玉衡说了一句:“永远不要让他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玉衡应了,俯身去拥住她,“你安心睡罢,我就在这里。”

她蜷得更紧了,就像是昨夜的雪一直跟着她下到了天界,冰天雪地,没有丝毫温暖。

夜色深沉,冷月从云层中钻出来,银白的光映出青宫里一前一后两个追逐的影子。

沉锦慌乱地冲入屋内,将门闩插好,心有余悸地轻轻拍着自己的前胸。屋里亮着神荼灯,那光似乎比月色还冷。若荪正在给自己的真身浇水,头也不回说:“你躲了他好些日子了。”

沉锦苦笑道:“躲有何用,他法力无边,要把我囚禁起来轻而易举,只是他也顾及颜面罢了。”

若荪浇完了水,又回到机杼旁织云霞,说:“若实在不想在天界呆下去,让觅风带你走吧。”

沉锦喝了杯水,气喘吁吁道:“他放心不下你。要走,大家一起。”

“有何放心不下的。”若荪握住梭子的手顿了一下,“我和玉衡这样很好。”

“既然很好,你脸上怎么一点点笑容都没有。”沉锦猛地按住她的手,“别织了,隔壁已经堆了一屋子,够几年时间用的。你这样日日夜夜织下去会累垮的。”

“我是天孙,织作是我的职责。我要像我的母亲一样优秀,绝不能被外人看轻了。”

“可你身怀六甲,累着孩子就不好了。”

“他一天一天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把我变成吸血的怪物,他又可曾为我着想过?”机杼的声音忽然停了,若荪发出冷漠而怪异的笑,“还不知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的怪胎。”

“若荪!”沉锦激动得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不能这样对待那个无辜的孩子。”

若荪狠狠丢下梭子,一语不发冲出了殿门,踏着云不知往何处飞走了。沉锦扶着门框探头看,空中已没了她的身影。

若荪去了酆都,那里是三界之中最杂乱的地方,一定有人知道,神和魔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怪物。未免被发现,她变作衣衫褴褛的乞丐,掩去了仙气,蹒跚地行走在酆都漆黑的街上。莹绿的鬼火在四处飘飘荡荡,有一群小鬼从地底下钻上来,熙熙攘攘赶去瞧什么热闹。

若荪便也跟去了,途中不停有妖鬼加入,队伍越来越壮大,浩浩荡荡往山上行进。走到半山腰,有一座高台,唤名孽障台。台上那衣着鲜亮的女子红唇一开一合,尖声说道:“七月初七子夜,是本座与天魔的大喜之日,将在酆都设宴,广邀各界宾客。大家若是愿意捧个场,便上来领喜帖,届时凭喜帖入席。”

周遭的妖魔鬼怪争先恐后涌了上去,若荪被挤倒了,无数鬼爪从她身上踩踏而过,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护住头,在沸腾的吵嚷中,只听见梵心刺耳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赛过夏日的蝉鸣。

恭贺和道喜的话语充盈在台子四周,无人注意到一个乞丐的呻吟。若荪艰难地爬起来,腹部传来抽搐的阵痛,腕上的镯子又剧烈地抖动起来。梵心就在前面,她不敢施展灵力压制魔性,生生忍住疼痛,逃命似地跑出了酆都。

拼了命地逃,逃开那些阴森而怪悚的笑声,逃开方才的所见所闻。然后渐渐被魔性侵蚀,迷失自己。凡人的血,她还没吸过。也不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她蹲在树上看着来往的人,仿佛隔着皮肉就嗅到了血腥味,诱得她蠢蠢欲动。她安静地等待一个时机,像豹子一样盯着自己的猎物。

一阵微醺的风拂过,几根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肩上。若荪出于本能地伸出魔爪,尖利的指甲刺入对方的身体。

玉衡闷哼一声,血液被抽离的速度叫他一时承受不住,他牢牢捉住若荪的手,艰难发出低弱的声音:“若荪!别伤凡人,不然你真的万劫不复了。”

若荪听不见,合上双眼尽情地享受这种残酷的快慰。

玉衡见情形似乎与往日不同,使出大量的灵力带着若荪飞上云端,寻到一间破庙。他们从天而降,砸破了屋顶,摔落在一堆废墟之中。

“师父,救救她……”废墟之中的玉衡发出微弱的呼救,接着昏了过去。

正在打坐的枯瘦僧人循声望去,正对上若荪一双通红的眸子。他微微愕然,手指间飞快变出一道符,一面念着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符贴在了若荪额上。

刹那间,符咒化作一道金光劈下,若荪清醒过来,手指上的利甲一点点缩回去,最终恢复了原样,只是指尖还在滴血。若荪大惊,脸色灰白看着身旁的玉衡,指尖一颤,鲜红的血染上了他月白的绸衣。

“玉衡!”若荪大声唤道,用力摇晃他,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她感到孤独和恐惧,就像看见庭院里那些麋鹿的尸首一样的感觉。这时,有干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没事,反而你很危险。”

若荪警觉地扭头去看,发现昏暗中有一具嶙峋的身影,手中的法杖金光闪闪。她瑟瑟发抖问:“你……是玉衡的师父?”

对方点点头,在她面前盘膝而坐,缓缓说道:“你临盆在即,若控制不住胎儿的魔性,会随它一同堕入魔道。”

“可有什么方法,还望师父告之。”

“胎儿已经成熟了,不再需要鲜血,你要尽最大的努力控制它嗜血的欲望。直到产下婴儿,即刻封印它的元神,让这个孩子像凡人一样长大,这样方能保全你们母子。否则,你不仅自身难保,还会拖累旁人。”说着,僧人瞥了玉衡一眼,淡淡蹙眉。

若荪垂眸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一股恨意从胸腔迸发,她拽起一片霓裳用力地将手擦干净,霓裳本来就幻紫凝红的颜色,多添了几抹也是这样。

他织的霓裳,他留下的孩子,却要由她来承担所有苦难。

她竟从未这样恨过,恨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僧人接着说:“只要你们母子平安,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相反的话,我对你们也不会手软。”

若荪懵了一下,苦笑道:“有些时候,我真想求个解脱。”

“为人母,不要说这样的话。”僧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按在若荪眉间,注入一道法力以压制她的魔性。

那股源源不断注入的法力踏实而温暖,令若荪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僧人挽起念珠,静静为他们吟诵经文。

第八章 忘川彼岸-6

阳光从屋顶漏下来,照着稻草堆里安睡的两个人。玉衡醒来,发觉身在破庙里,可他师父已经离开了。他甚至没有机会看清楚那张阔别已久的面容。想必又瘦了罢。他收回思绪,紧紧盯着身旁的若荪,她连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定是昨夜里遇上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