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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35)

“妈妈!”森打断母亲说,“我愿意背着你,永远永远。”

阿沁的头轻搁在森的肩膀上,说:“可是,我怕你会累呢。”又眯着眼睛望着已经耀花花的天空,说,“这里真是好啊,很亮,很暖和,我都不想离开了呢。”

这一个早晨,西山顶上的朝阳那么大,离母子俩近得似乎只是一伸手的距离,阿沁觉得自己像被一双扇着轻和山风的手环抱着,她在这样的一派祥和里沉沉入眠。睡着了,眼睛却还是看得见,她看见了洋花花的光芒里面,向自己伸来的那只异常洁白的手,手腕上,一圈熟悉的嫩白的花。

阿沁一丝意外,却还是平静的,阿沁说:“我没想到会有人来接我,更没想到,是你来接我呢,松牙。”

又说:“你也终于站在太阳下面了吗?”

阿沁把手伸过去,如释重负的同时,却还是溢生出了一分不舍,她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儿子的手指轻轻卷着自己的一束头发,儿子的怀里,那个不再蹙眉睡着了的自己,已经断气。

阿沁死去的时候,黑暗才泯,光明才起,冷暖才交,部落中正在睡觉的咕咕,在这交替之间,做了一个梦。

但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其实在很久之后,咕咕仍不确定。

在前一夜,头领的继位庆典上,咕咕喝了一些果子酒。所以,当听见“咕咕咕“的叫声时,咕咕迷糊着,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醉意所引发伤感的幻觉。

因为,那是死去咕咕鸡的声音。

但是,“咕咕”,“咕咕”,那声音像是在呼唤,咕咕耳朵一动,猛的睁开眼睛,清醒了。

他四处张望,忽然在墙壁上真的看见了咕咕鸡的影子。

咕咕条件反射的回头去看那光影的来处,半开的窗棂处,他看见一个身影,展翅离飞。

咕咕扑过去啪的翻开了窗,窗外,早晨的太阳像世上最大的一枚烟花正在起始燃放,光芒的碎片耀花着咕咕的眼睛,一片烁烁中,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逃跑的影子,那是一只金灿灿的鸟,扑哧扑哧正飞在最高的天蓝云白处,一眨眼间,又看不见了。

咕咕低头想着,那是秃毛鸡吗?这一低头间他发现了窗棂上的一片羽毛,雪白小绒的一根,白云一样。咕咕把它收在一个小皮囊里,和另一根灰秃秃的羽毛放在一起,那是咕咕鸡生前的一根毛,咕咕留下的。

然后,咕咕决定倒下接着睡。

因为,他想继续梦下去。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梦,却没有秃毛鸡,他梦见了自己的两只手托着一大桶水,桶很重,水很满,似乎轻轻一动就会漫出来,咕咕觉得自己的手就快抬不起来了,这种感觉让他痛苦,忽然,哗!桶整个的倾翻了,水扑出来,一下子就淹没了咕咕身边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不!”咕咕喊出他唯一会说的一个字,坐起来,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周围,拍拍胸脯。

这个梦咕咕做过很多次了,属于后遗症。当日,柔丝为甩开秃鹫,歪打正着绕来西山,找到了森。森找到阿沁和咕咕的时候,咕咕正摒红着脸,拼了全身的力气站在齐腰的水中,他的怀中,抱着阿沁。

那个时候,咕咕已经忘了自己坚持了多久,山洞里永恒挂落着小水滴的石洞被阿派打碎,变成汩汩而下的一股山泉,阿派说:“你们别再想耍什么花样了!”

又对阿沁说:“你就保佑我或者你的男人,能有一个快些死去!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就会来救你们!”

阿派走了,被铁链锁着的咕咕看着腐烂如皮革的一堆散石,阿沁伸出手去接那泉水,说:“滴水穿石,外面看起来那么坚硬,里面却早已经都烂了。”

咕咕看见森的时候,一口气一松,虚脱了过去,阿沁噗通掉进水里,森忙淌下去捞起母亲,阿沁咳嗽着,说:“救他!”

后来,森对阿沁说:“没想到,他的力气还挺大的。”

阿沁说:“这不是很好吗,以后,他可以帮你。”

这时的阿沁已经在帮儿子想着未来的事,因为她知道纵使团圆了,自己的日子也已经不多,因为,阿派死了,带走了她的吸血石。

历代先巫的传说中,石头们如果丧失了生命,那么它们也会带着主人一起离开,因为不管天上地下,他们的血液是一样的,所以生命彼此依赖。

但这只是传说,事实是不是这样的结果,阿沁也不知道,她知道的是,经过这一场风波,自己原本就残破虚弱的身体,确实已经处在油尽灯枯的飘忽处。

劫后余生,阿沁很想能和儿子相处的再久一些,她每一日辛苦挨挪支撑着,向森展露出最舒适的笑容,继承仪式的那一天,森说:“妈妈,等明天,我就带你去看日出好吗?”

这还是森很小的时候,阿沁向他提及的,阿沁说:“有一年,我看见太阳从山的后面跳上去,只一下,整座山就都在它的脚下了,它的光照在我的身上,一下子就不冷了呢。”

又说,“真可惜,现在我只能待在屋子里,再也没机会看见了。”

当时,森说:“妈妈,我可以陪你去看啊!”

阿沁摇摇头苦笑,说:“儿子,你爸爸不会答应我出门去的。”

森说:“为什么一定要他答应?”

阿沁说:“因为,他是头领,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

森气鼓鼓说:“老骨头说,我以后也会是头领!”

阿沁笑起来,说:“是的,那么,等森当了头领,就带妈妈去看日出,晒太阳吧!”

当年也许无意的一番对话,多年来森却一直把它当做阿沁最重中的心愿,提及的时候眼中的兴致勃勃甚至超越了即将成为头领的喜悦,阿沁克制着手的颤抖为儿子正了正仪式上所穿镶满碎宝石丝织的长袍,微笑着说:“好啊!”

其实,这时的阿沁已经疲惫不堪了,她原本想着,在亲眼看着森坐上头领的宝座就去长长睡一觉,但是现在,她对自己说,要熬到天亮,太阳出来。

森已经让她看到了自己一直渴盼着的,阿沁也希望,能完成儿子多年来的希翼,至于,那究竟是谁的心愿,其实已经并不重要。

引子

阿沁落葬后的第七十八日,咕咕去送别她。森按照头领妻子下葬的仪式,把阿沁葬在巨安身边,墓头栽上香樟,全族瞻送,朗唱七十八日。为此部落中有了一些微词,因为对于一个女奴,享受这样的殊荣是出格的,但这也只是些零散闷低森根本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因为在今天,这个海岛上,森已经是王,而阿沁,是王的母亲。

这一天是阿沁墓地最后一次的郎唱,数月前落葬的一幕繁华过去,阿沁的墓看起来阔大孤单,墓地前一群老女人们完成任务一样的歌声听起来混沌迷离,咕咕站在一旁,心口微微发酸。他想起在湿水弥漫的山洞,自己奋力抱住阿沁凉透身体时这个女人不由自主的颤抖,嘴巴里却说:“哑巴,你会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