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难逃(19)
陆三正走到门外,听见阮少游嚷个不停,嵇宜安被赶着往外走,开门间对上脚步一顿。
“哟,阮少掌柜这大少爷脾气倒也真够大的,”陆三踮脚瞅了眼,“我寻思着青年人火气盛,倒也没有天天拆家的,才拆了货舱,这又要拆我桥楼,陆某这趟委实亏大发了。”
“我拆了你货舱还不如你意?”阮少游又拽回嵇宜安来。
陆三这才笑呵呵抬脚进来,往屋里走去。
“查了一天一夜,总算出结果来,抓到的都不算冤枉,合该按帮规来办。”他抓起桌上一把核桃,往窗外看去,“你们要还在这拌嘴,倒是错过好戏。”
“什么好戏?”
嵇宜安面色一变,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往外走去。
天气晴好,日头炙烤着,甲板上漕帮众人围聚,连着主船外的其余几条船上,都站满了人。
巨大铁锚立于甲板上,被查出的四个喽啰皆被束缚着强行压下,几个船户上来将其中一人拖去,绑在铁锚上。
“不要……求求副帮,小的真的知道错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个人瑟瑟发抖着,连着裤脚淅沥渗出水来,却没有一人发笑。
四围肃穆着,船户将火把浸了油,燃起火来,一声不吭地立在边上。嵇宜安急急走了出来,瞧见这副阵仗与心中所猜分毫不差,面色又难看几分。
这事他却没有权力拦下。
“怎么回事,”阮少游从后头出来,扇端拍拍嵇宜安,“这是什么阵仗?”
“漕帮十大帮规中的第三条,不准扒灰倒笼,”嵇宜安沉下眼来,“偷运私盐形同勾结外人,渗透帮中,犯了这一条是要被处以死刑的。”
阮少游眉头一皱,“什么死刑?”
嵇宜安回头看他,吐出声来,“……把人缚在铁锚上,活活烧死。”
“嵇镖头对我漕帮倒是了解。”陆三不紧不慢地走来,掀袍在主位上坐下。
“倒还有这事。”
“副帮饶命,副帮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是小人鬼迷心窍,求副帮饶了我吧——”
火把熊熊燃烧着,陆三把玩指间的扳指,面上神色不见波澜。
自大武崇仁帝以来,漕帮因南北漕运建立,得以发展兴起,它有替官府运输漕粮,管理漕运之责,强龙难压地头蛇,漕帮手中的权力也就愈发大起来。
私刑,便是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
“今个儿便是让诸位打眼瞧瞧,在帮中生了异心是个什么下场。”陆三吸了吸鼻子,抬手示意船户上前。“烧。”
嵇宜安握紧拳头,求助般的看向阮少游。
虽知如此本来便是漕帮的规矩,陆三也是要借惩罚其中一人,逼另外三人交待出镖局中与他们暗通曲款之人,但是将人烧死之事,实在过于残忍。
阮少游知晓他的意思,收回目光来,却没出声劝阻。
“少爷。”
“漕帮的规矩,我一个镖局的少掌柜掺和什么事。”他淡淡道,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查私盐的路有千万条,何必非得将人活活烧死。”
“你莫管。”
船户近前来将火把扬起,直直落在那人身上。嵇宜安瞳孔猛然一缩就要拔剑飞身去,阮少游牢牢攥住他的手腕,就像那日被劫镖时拦住他。
“不准去。”
“啊——副帮饶命啊——”
瞬时,凄厉的惨叫声四围皆可闻,皮肉烧焦的气息一下子顺着江风弥漫开来,一些船户已经别过头去,连着跪伏着的三人吓得瑟瑟发抖。
阮少游抬手开扇遮住嵇宜安的眼,趁此时手腕一转,指尖吐出细针来。
“噗”一声,浓浓黑烟中那人惨叫声戛然而止,烈火扬起烧得愈加凶猛,陆三默不作声瞥了眼,没戳穿他。
浓浓黑烟在江面上腾起,刺鼻的烧焦味混着烤肉熟后的香味,诡异地交杂在一起,嵇宜安喉结一动,压抑住作呕欲望。
“少爷……”
“已经给个痛快了。”他不耐道。
“多谢。”
阮少游微怔,不知他在谢什么。嵇宜安搭住少游的手放下折扇,看着升腾黑烟混入青天里,正如黑白交染着总难分清。
私盐之事牵扯太多,却从未有完全的是非好坏。
京城镖局无不是背靠朝堂勋贵,收拢江湖游侠,既联结朝廷与绿林,又作庙堂的眼,这件事往小了说是查镖局的叛徒,却也关系着民生大事,不可马虎。
但嵇宜安总怕查到最后,不过是朝廷的例行公事,却因此搭进去无数人的性命与前程。
第17章 船要沉
更深黄月落,夜久靥星稀。
明日船就要过通天峡去,等过了通天峡,离宁州也不远了。
桌上蜡烛燃了半截,烛光明灭间照着平摊开去的卷轴,最右边赫然画着的,是一张嵇宜安的小像。
这是记录他生平经历的卷宗,一切皆详细在案。
陆三指敲着桌案,沉吟间内心盘算。
十二三年前,西北羌族人作乱,剑圣嵇仁与梁地豪侠之首解无生,合游侠之力收容当地流窜的流民,还曾受圣人褒誉,这事他也有所知。
却没曾想,如今见着剑圣后人。
他有一桩事悬而不决已经许久,为此寻寻觅觅一个合适的人,今日藉帮规之事试探嵇宜安的心性,确是可以依托之辈。
“元温,你当真要如此行?”纸窗映照着暗处,人影幢幢,“若真出意外,我又该如何向你爹娘交待。”
“有些事要查也要从根源上肃清,幕后之人所盯的绝非零星利益,我又岂能听之任之。”
“可这样,牺牲太大。”
陆三抬眼对视,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着,“那陆某也只能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许久,暗处一声低低叹息,实在是隔得太久了,还有谁记得那个簪缨世族,陆家嫡系第三子的陆元温。他若真想做到这件事情,又谈何容易。
陆三掌捏核桃碎裂,细屑散在桌上被他吹散去,留下壳半裹着碎肉,沾着手心沁出的血珠。
屋中,阮少游用过宵夜,还剩了大半碗清汤面,嵇宜安取了新筷替他吃个干净,连一根面条都未曾放过,看得一旁阮少游叹为观止。
“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饿大的,每次吃完连碗都不用洗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他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晚饭看你吃得不少,怎么这会儿会饿。”
阮少游别过头,还不是因为看他从甲板下来之后,晚上啥也没吃。
“本少爷胃口好。”
嵇宜安打量他一眼,好像这些天少爷确实是又高了。“今晚还有正事要办,你先睡会儿消消睡意,等下我再叫你起来。”
“也行。”阮少游伸了个懒腰,在榻前斜躺下,拍拍被褥,“一起躺着?”
嵇宜安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
“行了行了,出去吧你。”
甲板上,白日里的痕迹皆都被清理干净,嵇宜安抱剑出来站着,好像还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