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生活恢复平静后,穆天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对自己的无力与无能感到深深的自我厌恶。
他从小优秀出色、冷静睿智,尚未成年便已成家里的顶梁柱,对自己的能力有相当程度的自信,而父亲也一直依赖他——无论是生活上还是精神方面——穆天成从未怀疑过自己是人生主宰的这点,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
自我调适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穆天成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接受父亲爱着男人、而男人也深爱着父亲的这个事实——尽管这个事实令他尝到无比苦涩的寂寞。
“来,多吃点蟹肉,这很营养的。”
盛靖广夹了一筷子菜到父亲碗里,穆天成注意到父亲碗里满满都是男人夹给他的菜。
“谢谢,这是你喜欢吃的鳗鱼。”
父亲微微一笑,也回夹给他。两人视线相对,连一旁的穆天成都能感受到毫不掩饰的浓情蜜意。
(唉,看来我的确是个电灯泡……)
以前看到这种画面,他总会忍不住拍案而起,现在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人类的适应力真是可怕。不管怎样,父亲看上去很幸福,这就足够了。
“小成也吃啊。”穆子维招呼道。
“雅诗今天没有跟你一起来?”
盛靖广随口问道。穆天成曾带她见过父亲和盛靖广,穆子维对这位安静乖巧的儿媳妇非常满意。
“分手了。”
或许是被两人的亲密刺激到吧?尽管本来穆天成没打算告诉父亲,话却还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赌气。
“咦?为什么?”父亲停下筷子,吃惊地看着他。
“谁知道,是她先提出来的。”
穆天成微微蹙眉:
“说什么我只把她当成结婚对象,她却想谈一场如樱花般灿烂的恋爱……我还以为她是位脚踏实地的女性,早知她有这么严重的浪漫主义幻想,我根本不会和她开始交往,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盛靖广略带讽刺地轻笑出声:“雅诗真可怜。”
“被甩的是我!”穆天成瞪着毫无同情心的男人。
“和不爱自己的男人结婚难道不是悲惨至极?她是位坚强而勇敢的女性,知道自己要什么。分手对你们而言可能是一件好事。”
盛靖广的话虽不中听,却让人无法反驳。穆天成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饭菜……
晚餐后,无视男人投来“希望你早点离开”的眼神,穆天成黏着父亲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电视节目。
“怎么了?你最近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呢……是因为雅诗的事?别难过,是她没眼光,离开你绝对是她的损失。我的儿子这么出色,想嫁的人比比皆是,你再慢慢选个合意的就好啦?”
父亲轻轻摸着自己的头,游走在发间的触感是如此舒服。
“不是雅诗的事……最近公司来了一位副总,整天横眉冷对,跟我唱反调;再这样下去,我的工作实在很难进行。”
穆天成缓缓地吐出胸中郁闷。尽管表面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上下级关系不合多少还是会给他压力,只是他一向内敛,不会轻易向别人吐苦水。
“咦,居然有不喜欢小成的人?”
穆子维诧异地瞪大眼睛。并非他夸张,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便是处理人际关系,凡是接触过的人无不称赞有加,没想到居然有人不买穆天成的帐。
“爸,我又不是万人迷。”穆天成不由苦笑。
“你压力一定很大吧?有空多回家,我为你做喜欢吃的菜。你从小就太懂事,虽然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但爸现在不需要你操心,你应该多给自己一点空间,别逼得那么紧。工作还有结婚的事都可以慢慢来,别把它当任务去完成。”
“嗯。”穆天成点点头。
还是温柔贴心的父亲好,任何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讲给他听,父亲总会站在自己的立场软语相慰,绝不像某些人只会冷嘲热讽。
“喂,你也该从‘恋父情结’中毕业了吧?”
某个只会冷嘲热讽的人走过来,在另一侧坐下,并一把将父亲拉入怀中,紧紧揽住他的腰,脸上仿佛刻着“他是我的”几个字,毫不掩饰自己的独占欲。
“关你什么事?”穆天成冷眼瞪他。
“在我生日的时候,你们总可以休息一天不吵吧?”穆子维小声地抗议。
两人一听,不得不牢牢闭上嘴。
此时恰好电话响了,父亲起身去接,留穆天成和盛靖广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喜欢男人?”
对方依旧怎么看怎么碍眼,穆天成板着脸射出冷箭。
“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因为你父亲是男人。”
盛靖广翘起二郎腿,悠然悠哉地喝了一口茶。
“你可真是厚脸皮啊。”
“不厚脸皮怎么能追到你老爸?”
“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你真正讨厌的不过是因为我粉碎了你的‘恋父情结’。”
盛靖广脸上挂着十分欠揍的笑容,棱角分明的五官竟与自己有几分神似。若穆天成和盛靖广、穆子维站在一起,让不知情的人猜测谁是父子,十有八九会猜他与盛靖广。
就连父亲也不时会垂头丧气地嘟囔“为什么小成更像靖广?”虽然只是巧合,却让穆天成觉得很呕。正因为自己长得像这个男人——甚至连性格都更像对方的精明圆滑,与父亲截然相反——才让他觉得对方格外碍眼。
“除了你爸之外,你根本没有爱过什么人吧?”
盛靖广看着他,笑容颇富深意。
“什么是爱?”穆天成没好气地说。
盛靖广愕然几秒,猖狂地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总算懂了……”
“你爱我父亲吗?”穆天成斜睨着他。
“当然。”盛靖广坐直,拭去眼角的泪花。
“爱到不管用任何手段都必须得到他?”
“没错。我曾经有一度认真考虑是否要除掉你,但想到若真的除掉了你,我跟你父亲便再无结合的可能,最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这家伙……”穆天成的背脊窜过一丝寒意。
这男人居然对自己心怀杀机,不过自己也曾经对这个男人心怀杀机,彼此彼此。
“有时候看着我爸和你相处,我能感觉‘爱’这种形式的真实存在,但我怎样都无法想像这样的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穆天成淡淡道,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口吻充满寂寞。
像父亲和盛靖广那样非对方莫属、生死相随的感情,简直是无法探测的人生黑洞。虽然偶尔会嫉羡于它的甜蜜,更屡次惊骇于它的力量,他却从不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恋情,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你太冷静了,不会允许自己的心失控,而爱却让人盲目。”
盛靖广说,低沉的嗓音夹带着异常沉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