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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双生花(27)

这一天是星期天,中午张妈刚做好饭,正哄劝着育宝吃一点,有人敲他们家的门。

是住在隔壁的一家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子。

他父亲正巧也是老师,虽不与淑苇同校,可是是一个区的,有时开会时也碰过面,男孩子央求淑苇到他们家去解决一场纠纷。

原来,他们父母不在家,他们煮了一锅饭,可是分不均,家里男孩子多,为了这么一锅饭,打成一团是常有的事。

淑苇跨进他们家的时候,四个男孩子正抱成一团在地上滚,一个个都扑了满身的灰。

淑苇走过去把他们一个个拉起来,拿了一支筷子,将一小锅米饭划成五个等份,每个男孩子挖走了属于他们的一份,坐下来狼吞虎咽起来,淑苇笑了,又有点心酸,回到家,狠狠心实实地盛了一碗饭,又回去给男孩子们的碗里一人添了一点。

这一天,淑真下班回家时小布提包里鼓鼓地塞了一包东西,育宝摇摇摆摆地过去掏,想掏点什么好吃的出来,却不料那包包自己动弹了一下,吓得育宝尖叫一声。

淑苇过去打开包,也吓了一跳,竟是一只被捆了爪子和嘴的老母鸡!

淑苇问姐姐这是哪来的,淑真解了围斤淡淡地说:“黑市上买的。”

淑苇又吃了一惊:“那可是违法的!”

淑真哼了一声:“育宝人都要瘦成一张皮了,还顾得了那些!”

淑苇叹口气问多少钱,淑苇犹疑了一下说:十块。

淑苇简直倒抽一口气,这样贵!可是你哪来这样多的钱?

淑真不响,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卖了件老东西。反正用不着。”

那是她当年离家出走时从家里带走的,一直藏在身上没让人看过,是她过十岁生日时父亲江裕谷给她打的一对金镯子,那个时候他的生意刚开始好起来,他还有点笑模样,还是个年青的记挂着女儿的父亲。

她是恨他的,可是也没有料到,从家里那样一走,她就再也没能见到他。

这一天晚上,淑苇一家喝了一次鸡汤,张妈还留下了不少,给育宝下面吃,怕摆坏了,装进瓦罐,用竹篮吊在井里头。

这之后,有好几年,他们再没有喝到过这样鲜美的鸡汤。

每天中午,淑苇总是在学校里吃的,交了粮票,饭还是够,但是菜只有飞机包菜,偶尔有一点土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习惯在午饭时围在一起边吃边回忆过去吃过的好东西,有的说起奇芳阁的干丝,高汤吊味,煮入大个的粉红色的虾米,吃前加一撮细如发丝的姜丝;有的说起鸭油小烧饼,酥脆的外壳,里头软嫩,雪白的面里一点点青绿的葱花;还有的说起酒酿小元宵,浓甜的,稠稠的汁里头一颗一颗颇有咬劲的小丸子;还有桂花鸭,鲜肉与咸肉加春笋头炖的汤,排骨腌菜汤,过年时候的什锦菜,家家户户还要比一比,各有多少样,淑苇说他们家的什锦菜是从不放藕丝的,寻时候总是嫌藕丝硬,放了不好吃,可是现在要有一点鲜藕,切成薄片做糖醋该多好啊!

大家把这种午间活动,叫做“精神会餐”。

淑苇总是笑着在人群里听,偶尔插个嘴,林育森听在一旁看着她,他并没有失言,再没有跟她提过那档子事儿,只在远处看着她。有时大家笑说,小林怎么这样安静,你也说说,以前吃过什么好东西?

林育森说,小时候家里穷,母亲一个人供自己上学已经不易,真没吃过什么好的,就是母亲的家常菜做得不错,现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淑苇听着,就笑了一下,抬头的时候,就看见林育森的眼光落在她脸上。

到这一年的下半年,日子更加艰难起来。

淑苇跟姐姐商量,把育宝送进了特殊学校,费用是高了一些,也还要交粮票什么的,可是孩子总归是有一个去处,可以学一点点谋生的本领。

淑苇瘦得多了,脸色差下来,就有点显出老相,这一年她二十五岁了。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

有一天,淑苇在抽屉里,发现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看时是一包麻油渣,炸得过了头,有点焦糊,可还是香得叫人打一个哆嗦。

淑苇一下子就糊涂起来,想起久远时那一个小而光润的红红的花红果。

她知道这不可能是佑书,她告诉自己说,佑书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

淑苇把油渣带回家去,跟张妈一起把油渣揉进面里,蒸了一锅油渣馒头,这还是兰娟教她的法子,他们夫妻俩个现在倒时常跟淑苇走动走动。

第二天,淑苇带了那些馒头,偷偷地塞进了林育森的抽屉里。

林育森看到那一包馒头,心一点一点地灰下去。

她就一点也不肯欠他的,她用这样和缓的法子来坚决地回绝他,软刀子割着他,不给他一点的希望。

林育森带了馒头回家,老母亲看着他的面色,突然说:“以后,你不要再把吃的分给那个姑娘了。我们自己现在也很困难,要真的有多的,不如多支援你姐一点儿,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不易了。”

林育森慢慢地说:“那个我会想办法的。”

林母忍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忍住,对着林育森的背影说:“育森,以后,你也不要在她身上费心思了。这些年,也没有结果,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我们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呢。再说,我听见人说,那个女娃脑子是有些毛病的,而且,以前她也跟过别人。”

“江淑苇是好姑娘。”林育森说,“无论如何,我也等了这么多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淑苇,她梳着长辫子,穿一件蓝色碎花的布拉吉,低垂着眼睛,不看人时也在笑。

学校里的高炉已经停了,校长说,那些个砖,都是钱买来的,不如拆下来,还用在学校建设上,厕所早该修整一下了。

老师们商量好,下了班去拆,再连夜把砖运回学校。

等都干完时,快十一点了。江淑苇落在最后,她收拾了包,准备回家,随手关掉了灯。

刹那间,黑暗兜头罩下来,淑苇抬起手凑到眼前,一下子,她的心被巨大的恐惧狠狠地揪了一揪。

她看不见她自己的手。

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摸索着去开电灯,光来了,她的眼睛恍了一恍,慢慢地可以看见办公室的情形,再拉掉灯,眼前又是一片纯黑。

她盯着那一片死死的黑,那一团固体一样的黑色,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她听见有人的脚步近了,听到一个声音问她:“江老师,你怎么啦?”

江淑苇细声细气地,仿佛怕吓着别人,更怕吓着她自己似地说:“是林老师吗?我看不见了。”

她听见林育森轻轻地抽气声:“是夜盲症?”

“恐怕是的。”江淑苇说。

林育森扶着她慢慢地走过长长的走廊,下楼。

她没有拒绝。

脚下木楼梯有点松了,一共十二级,一级一级地往下去,吱呀声随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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