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意间碰着她的手,便飞快地缩回去。
她把眼睛闭上,反正她现在看不见。
她随着他走,突然脑子又有点糊涂,她喜欢那种糊涂。
因为她这么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好像,那牵着她手的,是佑书。
江淑苇没有把自己得了夜盲症的事告诉任何人,只有林育森一个人知道,他们现在一起拥有了这个秘密。
林育森说:“小江,你该吃点鲫鱼汤。还有苹果也要吃一点。”
接着他就给她送来了两个很小的苹果。
冬天天黑得早,有的时候,她回家略晚些,他便送她回去。
也不上前来,只在她身后跟着。她发现他,没有作声,到家门口时,佑书母亲也看到了他。
佑书妈晚间摸到淑苇床边,她说:我看见那个孩子了,过年的时候来过我们家的。
淑苇坐起来,她其实完全看不见佑书妈妈,摸索着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佑书妈妈说:“淑苇,要是人不错,你就往前走一步吧。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两个人走比一个人走着,要好。”
淑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妈,我有好久,没有看见过佑书了。我老也看不到他,我们不应当搬家的,我怕佑书是找不着路。”
佑书妈说:“好孩子,你再往前走一步吧,走一步,你就能把佑书给丢下来,你不能这样挂着他一辈子。”
江淑苇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她迷糊地记得,她好象从来没有为佑书哭过似的。
第十八章 成婚
哭过那么一场之后,江淑苇努力地把有关佑书的悲伤暂时放到一边。这似乎不再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
因为饿比什么都有存在感。
江淑苇饿。她们一家子都觉得饿,她的同事们朋友们也都是饿的。
人人的肚子里好像长了手,每时每刻在抓挠着,精神会餐也不顶事了,大家甚至不敢再做这种游戏,太煎熬人了。不如不想也罢。
然而不想,也还是饿的,饿得嘴里泛着酸,非得咬住点什么东西才忍得住那种酸液的泛滥,淑苇养成了咬笔杆的坏习惯。
有时候,江淑苇看着墙上佑书的画像,傻傻地问:佑书你饿不饿?
一刹那间,江淑苇觉得画像里,沈佑书黑沉沉的眼睛漾出一点水光来,一晃却又没有了。
张妈又提出了要回乡下老家去,可是一家子都不同意,淑真小声但是坚决地说:不行,听说乡下,饿死了人。
那个好像是北方,张妈说。
无论如何,不能回去。淑苇与淑真都非常地坚持。
有一天中午,林育森避开人偷着对淑苇说:“小江,中午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出去一下?”
江淑苇心扑楞了一下,一瞬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却听得林育森接着说:“我们一起去山西路。我们家有个邻居,在韩复兴鸭子店做事,他们那里……”林育森越发地小声:“今天有煮过鸭子的汤卖。就中午卖一小会儿,他答应帮我留一点。我们一起去。”
淑苇觉得挺不好意思,可是又实在抗拒不了那种诱惑,她是最爱吃盐水鸭的,从小就爱,她记得那个时候,住在佑书家,每个周末佑书都给她买盐水鸭,一片鸭脯,加一只鸭腿,切得薄薄的盛在小小的金边瓷碗里。
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那种香嫩的味道了,而这一刻,那滋味全回来了。
她和林育森一起,趁着午休的时间,一个人拿了一个小铁锅,遮遮掩掩地走了二十分钟去买烧过鸭子的汤,再严严实实地包好了,更加遮遮掩掩地各自送回家。
当天晚上,淑苇他们家吃上了烧鸭子的汤煮的飞机包菜。
她不知道的是,林育森的那一锅汤被他送到了他姐姐家,他自己并没有吃到。
育森的母亲是有点不高兴的,她觉得儿子魔症在一段毫无可能的感情里了。
到了六一年的下半年,情形稍稍好了一点,市场上开始偶尔有肉类卖了,可是得排队,天不亮时就去排,到菜场时也许看不到人,但是看到一溜队伍,用小板凳、竹篮子,碎砖头排出来的队,兴许好容易排到时,东西也正好卖光了。
但好歹是有东西了,有点希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林育森病倒了。
急性肝炎,他的脸黄瘦得吓人,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具蜡像。
他很快地被隔离了。大家想去看他,可是那是传染病院,轻易不放人进去探病。
淑苇看见学校的卫生老师找了人把林育森的办公桌抬了出去,在太阳地里用热水烫,他的所有办公用具也被摊在大太阳底下爆晒,办公室里重新刷了石灰,一连几天,淑苇满鼻子都是石灰的生涩味。
淑苇觉着微微的恐慌与微微的心酸,仿佛林育森是一道稀薄的影子,要被这阳光,这石灰那么一晒,再那么一刷,就没了似的。
同事们凑了份子,给林育森的妈妈送过去。江淑苇出了五块钱。
不少人背后说:哟,她出了这样多!也是,这两个人,最后能在一起也是好的。
只是淑苇没有听见。也或许她听见了,只装没有听见。这种事情上,她总是非常地迷糊。
淑苇班上有个学生,妈妈新近调到附近的菜场工作,这一天给淑苇带了个条子说,第二天他们那里卖猪肝,想要的话早一点去。
第二天早上,淑苇四点钟就起来上菜场,果然买到了新鲜的猪肝。淑苇把副食本子递过去,那学生的妈在上头划了一划再递回给她。
等淑苇转了一个巷口时,才发现,副食本上,她的计划并没有划掉。
淑苇很想返转回去跟她说,你忘了划掉我的计划了。
可那脚像是粘住了似的,终究还是没有回去。
淑苇下了很大的决心,摸到林育森家门,把买得的猪肝送给林育森的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跟这个老太太打交道。
她发现,这是一位相当利落的老太太,瘦骨嶙峋而面目严峻,花白的短发用夹子紧密板扎地夹得齐齐整整,紧紧地蹙着眉,不知为什么淑苇觉得她对她的到来以及好意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不悦甚至是憎恨。她无比坚决地推开她手里装着猪肝的网兜,像是这块猪肝比肝炎病菌更加可怕。
淑苇极尴尬地扎着手,拎着那块猪肝,有血水滴下来,落到她的鞋面上。
老太太很快地退回屋里关上了门,淑苇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把网兜拴在林育森家的开着的窗框子上。可又不敢走开,怕东西被人拿走了,躲进近处的一个拐角里,她看见那块猪肝可笑地挂在那里,有苍蝇立即飞来扑上去盯,血水滴在极洁净的窗台上。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林育森的妈妈探出头来看了看,伸手把东西拿进去了。
等林育森病好回学校时,六一年也快过完了。
江淑苇看到大病初愈的林育森,大吃了一惊。
她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是中等个头中等块头,头发用发蜡梳得很整齐,所以他的身上总有一点点发蜡的香气,面目究竟如何,淑苇觉得不能形容,但无论如何,绝不是眼前这个小老头子,鼻翼旁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混浊,头发掉了一半。他午休时拢着手闭着眼在太阳里打盹,头低得快挨到第二颗扣子,活脱脱地一个不得志的穷教书匠的样子,萎顿得像是一块旧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