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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双生花(29)

甚至,在课堂上,他也不再是一个意气飞扬口若悬河的年青骨干教师了。有好几回,他忘了带齐学生的本子,或是拿错了书,打了铃之后再忙忙地跑回办公室拿,他撮着头,有气无力地批着作业,大团大团的红墨水滴零滴落地涂在学生本子上,党课也不去听了。生病以前,他差不多要入党了。

江淑苇想了许久许久,有一天她私底下对他说:要是你还想娶我,就快点好起来吧。

几乎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江淑苇就后悔了。

可是林育森说:“你不必把自己当作一种牺牲,真的,现在我这样子,跟你是没有关系的。我只是身体不好,只是身体不好。”

江淑苇听见自己说:“不是牺牲。是我想这样。”

江淑苇与林育森确定了恋爱关系。

她跟他有过两次约会,两个人隔了一肘的距离,做贼似地小心地在街上,捡那最暗处,并排走着。

大冬天,冷得不得了。淑苇的手指头在五指的毛线薄手套里全冻木了,她心里头总转着些不相干的念头,比如,手套还是一把抓的好,像小时候戴的,絮了厚棉花的那种,怕丢了,一根扁松紧带系了挂在脖子上。

有时,他会很小心地飞快地拉一拉她的手,然后再飞快地把手缩回去,那种触碰不象是触碰,倒象是有什么东西,比如,昆虫,飞了过来,在她的手上叮了一下又飞走了。

后来他胆子大了一点,拉她手的时间长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抚摸。

在最黑的地方在最黑的时候,她由得他那样做,不拒绝。

她觉得黑暗是个好东西,总让她觉得身边的那个,是佑书。

一九六二年过了端午,人们总算脱掉了棉衣的时候,林育森正式提出结婚的请求。

江淑苇答应了。

结婚前的晚上下了雨,江淑苇终于又看见了沈佑书。

佑书站在她窗外的雨地里。

剪了极短的头发,几乎贴着头发,眉眼太清晰,太清晰了。

他还是孩子的模样,淑苇觉得他现在象自己的弟弟。

她惊喜万状,扑在玻璃上,喊他:佑书佑书,你进来。外头雨多大,我给你开门去。

她看见佑书在雨里摇头,风带着雨扫在他脸上头上,使得他眯起眼睛来。

她看见他张张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看那口形是:再见。

她哗地打开窗,伸了手出去,在冷雨里抓挠:佑书,佑书!你来,你来!

佑书没有来。

第二天,天睛了。

天好得有点过份,简直看不出前一天晚上下了那样大的雨。

林育森来接江淑苇,穿了件新的深蓝的中山装,套在棉袄外头,蜡了头发。

江淑苇穿了件新的外罩褂,暗红色小黑圆点子,张妈新做的。

他们一起对着对着主席像鞠了躬,对着张妈和佑书妈妈鞠了躬,育宝嘴里咯咯地嚼着水果糖,低着头,努力地剥着手里的另一颗糖,那糖纸粘在糖上,很难剥。

淑苇说:“育宝,我走了。你乖。”

育宝就抬起头,大睁了睛看她一会儿,跟着她跑,一路叫:“姐,姐。”

江淑苇跟着林育森一路走到他家里去。

这一年江淑苇整二十八岁。

结婚的当晚,林育森让江淑苇非常非常地吃惊。

他很激动,但是他非常地温柔。

非常。

然后他用力地抱着她,像抱着重要的宝物。

江淑苇发现他在哭。

同时,江淑苇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处女。

原来她跟佑书真的没有孩子。

真的没有。

江淑苇在黑暗里也哭了。

眼泪滴在枕头上。

佑书的枕头,她是带着佑书的枕头结的婚,她给枕头套了个新的枕套。

在淑苇结婚后不久,张妈还是走了。悄悄走掉的。

等到淑苇他们放了暑假,她与育森商量着,一起下乡去看看张妈。

这个时候市场上出现了“黑市”, 不过都是偷偷摸摸好像做贼一样,小贩们无不目光飞快地四下转动,淑苇甚至觉得可以看得见他们炸起的汗毛,因为做这样的生意不合法,有关部门要抓的,说是是“扰乱市场”,要割掉这样的资本主义尾巴,淑苇他们也做贼一样买了一些蕃茄以跑出去买“黑市”蕃茄,七毛钱一斤, 还有一点肥肉,淑苇把它炼成了荤油,装在一个搪瓷茶杯里。

见到张妈时,淑苇才发现,原来老太太已经快不行了。

原来她早明白自己得了重病,是好不了的了。

张妈陷在一张团旧棉被里,淑苇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头发掉得只剩挨着头皮的一点绒毛,面颊全塌陷下去,牙齿黑了,身上有一种濒死的人特有的腐臭,江淑苇俯在她枕边,拿草纸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白沫。

张妈是第二天傍晚咽气的。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她认出淑苇,拉住她的手,忽地很清楚地说:“从前,我抱着你,领着你出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跟我讲过。”

“讲过什么?”淑苇温柔地问,用脸颊去贴住老人脱型的脸。

张妈说:“我的囡囡,可怜你命苦。”

葬礼过后,淑苇要回南京了。

还是要坐船。

是一个阴天,江淑苇和林育森坐船离开了小镇。

这些年河道似乎瘦了,越发显得蜿蜒曲折。夏天的河面上水气森森,比岸上冷快许多,乌篷船顶破了一个洞,不多时淑苇觉得有水滴在自己额角,原来下雨了。

雨很快大起来,水面上起了无数的麻点,一层叠着一层,河水污浊,扑鼻的腥气。

船行得极慢。

江淑苇望着前面茫茫的一片水,还有曲折的河道,发着呆。

好容易到了岸,青砖的台阶有点松动,长了青苔,颜色深得发黑,很滑。

她觉得旧日的生活是被这小船抛在后头的那一片水,前头有什么,她也不晓得。

第十九章 生活

林育森家是典型的老房子,原先是一个工厂小开给一个相好的妓女赎身后买的两进小院。后来这小院收归政府所有,分给三户人家,林家占了前头一进院子的两间屋,前面一间稍大的,现在做了林育森与江淑苇的新房,只粉白了墙,添了一个新的大衣柜,林育森托上海的老同学花完了他与淑真两个人的结婚劵买的,是当时最时新的样子,柜面右侧镶了一面大长身大镜子,正对着窗子,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左侧有一个小开门的柜子,柜门上蒙了浅绿的纱,纱上织就的回字纹,下面是一溜四个长抽屉。这是他们新房里唯一光鲜的东西,却引得全校女教师的艳羡,她们时常趁着午休跑到学校隔壁的林家,来到小夫妻俩人的新房,看这个闪着深棕色漆光的新家伙,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光滑的木头表面。

大家都在暗地里议论,原来江淑苇命还算是好的,年纪老大嫁这么个人,有学问,脾气好,三十多岁的光棍,积蓄也有一点,还这样地宝贝她,想必从今往后是有好日子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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