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着过了两年,育森妈有一天说,现在手里头存一点钱,不如把屋子重新粉一粉。
于是买来了石灰,育森自己动手刷白了墙。墙白了,显得光线就明亮些,但是湿气更重,一连一个多星期,不得好太阳晒,总觉得屋里头冷嗖嗖的。
然后,育森妈便请了以前厂里的老姊妹来家里坐,两个人嘀嘀咕咕,眼风往育森身上飘着。育森也只当没有看见。他反正是能装糊涂便装糊涂,躲不过十五躲得去初一也是好的。
育森妈终于跟儿子说,那位阿姨想把自己远房的侄女说给育森。
“比你小五岁,属相是相配的。是个老姑娘,长得不算好,但也不难看。早些年被她爸她妈的病拖累了,耽搁下来,现在老头老太全不在了,想找人嫁。”母亲对育森说。
母亲说话的时候,小心打量着儿子的神情,从眼皮子底下偷看儿子的眼睛,试探着,不敢得罪他似的。
育森一下子就灰了心,说也好。
母亲快活起来,育森听得她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来。
都不是小年青了,林育森更是二婚头,还好身边没有孩子。很快地,两个人见了面。
育森觉得他妈说得相当客观。
那女子不年青,也不好看,可是也并不丑,只在左边的颧骨上有一块紫红的胎记,很是醒目,像好好的衣服上打了个补丁,人看上去还温和。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恋爱的过程,育森觉得没有必要,他提不起精神头来。女方似乎也不起劲,不过是凑成一个家罢了。
只有育森妈是兴高采烈的,热烈地准备起儿子的婚事来,依着女方的要求,添了一些东西和衣服,甚至托了几重的关系,从上海给女方买了一块手表,花壳子的水瓶也买了一对,还有脸盆碗筷什么的,逢人便说起,那女方的家庭成分是多么地好,正经还是个大姑娘家的。
在结婚的前一个晚上,育森醒了一夜。
他想起他对淑苇说过是要等他的,淑苇说过,不要等,等人是很难的一件事。
他还记起当年跟淑苇结婚的时候,他是那样地快活过。他记得去淑苇娘家迎她的那一天,自己的头发上打了蜡,穿的深蓝的新中山装,领子浆得挺挺的,连眼镜片他都摘下来擦洗得格外明亮。淑苇身上穿的花布外罩衣,有一点掐腰身,油光水滑的头发,雪白的脸,俊目修眉。淑苇是个细长的个子,几乎与自己一样高。
她曾经是他的妻,是他心头最重的牵挂和最轻飘的迷梦。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林育森这个婚结得静悄悄的,没放鞭炮更没有请酒。掩人耳目,做贼似的。育森妈觉得有点对不住新儿媳,就又添了一块布料给她。可新儿媳妇好像也不大在意,不是十分高兴但也不是不高兴。
当夜,新娘子洗完了脸,坐在床边解衣服,脱得只剩秋衣秋裤,全然没有一点新妇的羞涩,育森茫然地看着她一会儿,正想说,早点休息吧,她已钻进被子,密密地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脸冲着墙睡了。
育森拿来另一床被,也睡下了。
足足过了有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林育森的新妻子沈慧琴才与他合了一床被,试着把手搁在他的小腹上。
又过了一个月,沈慧琴告诉育森妈,说她有了。
育森妈高兴得差一点蹦了起来,出来进去全不是她那个年比的老太太能有的轻盈与灵利。
但育森与沈慧琴仿佛没有那么高兴,偶尔交换一个疲沓沓的心照不宣的眼风。
学校组织学生下乡劳动,育森病了,起不得床,学校便让他留在了城里。育森足足休息了半个月。
正是江南的雨季。
这突来休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林育森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看那漫天漫地的雨,在腾起的雨雾里,他家的一扇窗子吱呀地晃。眼见着就要掉落下来,可竟然没有。
下到傍晚,雨奇迹般地停了,出了一轮亭亭的好月亮。
一方月光落在林育森屋内的地上,晃了一晃,也许是风。
那光亮又晃了几晃,就又过了几年。
第二十四章 比目
江淑苇回到原先的村子以后,才发现,她们有了一个邻居。
是一对下放的夫妻。
淑苇母女原先住的屋子给分出去了一半,因着共用一个灶台,淑苇与这夫妻二人常常碰面,却很少交谈。
那男人一把乱蓬蓬的胡子,面目颇有些不善,那女人身量高挑,眉头凝一团大疙瘩,也不大搭理人,在村人面前却十分巴结的模样。
他们两家虽只隔了一层隔光的篱笆,两个来月,却没有说满五句话。
那一回,淑苇下了工回家,正打算收拾了做饭,忽然听得扑咚哗啦的声音,转脸看去,那用来做隔断的篱笆已然倒塌,有人直直地摔进了她的这一半小屋。
淑苇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忙。
跌在地上的是那个女人,见淑苇过来,十分慌张,原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地不成个颜色,连连蹭着后退,说着:多谢你多谢你。
淑苇这才发现,她的腿上,穿了双黑色的半高跟的旧旧的皮鞋,还套了一双丝袜,再细一看,一只鞋的鞋跟断了。
她大约是扭了脚了,挣错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只要把双脚往散堆在地上的篱笆里藏去。
淑苇按住她的脚,替她褪下鞋子与袜子,扯了块篱笆裹了,塞进她的床角,那边薇薇早就倒了热水过来,淑苇笑笑对女儿说:刚扭的脚得用冷水敷。薇薇又赶着去换水,那热的舍不得倒掉,全折在一个瓦罐里。
女人忘掉了怕,蜷缩在床角,头枕在床板上,忽地就抽泣起来。
淑苇替她做着冷敷,突然说:“从前我家不远,有家鹤鸣鞋店,那里卖的鞋子真是好,真是养脚,样子也好。上海一出新样子,那里就有了,当年我们单位,多少人,工作一年积点钱,就想着在那里买一双鞋,后来店子改了名了。”
女人撑着头,没有回答,想着一重又一重的心事似的。
第二天,他们两家合力,又将篱笆修补好了,下了工做饭的时候,在灶头遇上了,女人冲着淑苇笑了一下。
乡间的晚上总是冷的,淑苇与薇薇正拥被坐在床上凑着蜡烛看书的时候,听得篱笆上有悉索之声。
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攥了一个土豆。
淑苇笑起来,也不拿过土豆,只捉了那只手,握了一会儿。那手挣了两挣,摸索着把土豆放进淑苇手里,缩了回去。
这之后再遇到时,女人依旧面无表情,低头匆匆走过,倒是那男的,有时会冲着淑苇母女露一点好脸色,一点点笑意掩在一把大胡子里,十分模糊。
难得一个休息日,两家人都没有去镇子上,天暖起来,屋前有好太阳,薇薇坐着,在宣纸上勾一组工农兵的肖像。
宣纸是育森寄过来的,寄到时已折得不成样了,淑苇用石头垫着旧衣服压了好多天才能用,薇薇爱惜得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