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
倘若舍得,萧雅言为何还要不辞辛苦再来这世上走一遭。
倘若舍得,暮云山庄我便已拂袖潇洒而去,怎能一而再三的容忍他们兄弟拿捏着我的七寸洋洋得意!
时间真是可怕。
父亲尸骨怕是早已腐朽,母亲的坟头也已布满水草,我却迷茫的站在原地回忆早已经消失的温情过去。
光阴十载,万物都在悄无声息中流逝成长,目光所及之处均已物是人非,时间却独忘了带我走。
拉着我衣摆要糖吃的小孩学会了撒谎,唯嚅的奶娃娃如今出落得凶牙利齿,黑眸里的纯真可爱再不复见。
如今的他们,自私残忍,用陌生的蜕变涂改着我日趋模糊的记忆。
幼时无休止的溺爱,长大后木讷的自以为是,拯救他们?企望他们回归正途?看看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琼宝,再想想远处居心叵测的润玉……
雅言啊雅言,你究竟是先天愚钝还是后天无知才会有这般可爱的梦想!
我张唇良久,最终未吐一字,我已无话可说。
呆呆的站在那里,只觉得脑海一片苍白,胸口也蓦然空的厉害。
琼宝突然睁大了眼睛,声音不知何故竟然开始发抖,“大哥,大哥!”
后来,我看到他清晰的面孔开始模糊,声音听在耳中也跟着飘渺恍惚,隐约中只能看到他微微开合的嘴唇。
我推开他,揉揉眼睛,慢慢将手伸到怀中,“神卷,神卷……你出来。”
神卷立即跳出来,紧张的扶着我。
“神卷?”我伸手去摸他的头,触到柔软的头发,心里才稍稍安定些。
我轻声道:“我看不清东西,也听不到声音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居然出人意料的平静下来。五感退化……当真是我的归宿吧。
两只手从背后伸出将我搂了个结实,我怔了下,最终一声轻叹,“你不用难过,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么。”
“……”
眼前和耳边皆是一片空白。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居然忍不住轻笑起来,“记得你和琼宝刚出生时,我欢喜极了。父亲却不让我靠近,所以我只能偷偷的趴在门缝里看你们。那时的你们长的像两只丑猴子,皱巴巴的,闭着眼睛躺在摇篮里安静的不得了。”
“整个身体……”我伸出手面前比了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得到,便继续说下去,“只有这么大,就像两只小秃猫。第二次看到你们的时候,是在满月酒席上。二娘把你们拿红缎子披风裹着抱出来,你们已经变的很漂亮了。大眼睛圆溜溜的,特别讨人喜欢,就连娘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你和润玉各自捉住我的手指头,扯都扯不开,一撒手就哭个不停,吓的我连话都不敢说……”
“后来……后来你们就长大了那么一点点,力气和嗓门也都变大了,整天哭闹,吵的白乐宫人仰马翻。只是一看到我,立刻就停下来很乖很乖的,为这二娘才特别讨厌我。”
我忍不住加深了笑意,“润玉虽然比你大,却是你先开口说话。伸着小手冲我叫哥哥……我当时都惊呆了,心里特别特别软,高兴的晚上都睡不着觉。我那时就在想,我是做大哥的,将来一定要做个有出息有本事的男子汉,罩着你们。让你们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是长大后,我发现自己很没用,武功学不得,读书又比不过润玉,就连为人处事都嫌麻烦,所以只能对你们一味的纵容。不是我这做哥哥的揭短,你从小就坏,下人孩子开心你见不得,非要上去将人一脚踹倒。拿着剪刀去戳那些婢女的衣服,溜到马棚里偷割马尾……桩桩件件都是损人不利己的恶作剧,你却干的有滋有味乐此不疲。”
“长在白乐宫,正邪良善观念本就薄弱,爹和二娘对你宠溺不予约束。就连深在闺中的娘也说……说你是胎里带邪气,旁人再管教也是无济于事。我只看得你开心,却未说过你的一句不是,所以才造成你今天这般嗜杀蛮横的局面。现在有我和润玉宠你顺你,倘若有日……我们都不在了,又有谁来顾你?”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僵硬的厉害,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琼宝,润玉……
隐约听得谁一声悠悠叹息,我的身体蓦然栽倒。
灵魂和身体都还在吧?
我看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诡异的地方,布满青苔的石壁上悬挂着巨大的火把,四周黑雾笼罩。
脚下的泥是潮湿的,泛着腐烂腥臭的味道,松油落上去立即发出令人齿酸的滋滋声响。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步也抬不起来。
两尺外铜炉里的火焰瞬间窜了三丈高,我眼前豁然一亮,几张人畜难辨的鬼脸立在两丈外,一面目不清的乌衣人高坐台上,拿着沾血的毛笔不停勾勾画画。
背后的墙壁上,是巨幅的油彩壁画,放眼四望居然是一片鲜血淋漓的十八地狱刑罚图!
“张青,三十有五,屠狗二十,杀猪无数,猎狐豹各三只!,入刀山地狱,三百年年后坠入畜生道!”两个小鬼架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上前,不由分说将衣服剥光置于刀山之下,拿了带钢刺的鞭子鞭打使其在上面来回走动,片刻也不得休息。
两个小鬼又抬来一把铁称,称勾上沾着污黑的粘液。
“朱林邦,六十七岁,谋财害命,盗窃财务,霸□女……”,叛官冷笑掷笔,小鬼已熟练的将台下人钳制住,三两刀剖开腹部,将心割出来挂于称勾上。
“回大人,此人良心已所剩无几,小的读不出了。”
“轮流置于十八层地狱中受刑,赐其永生,快点拖下去莫污了这地方。”
令人作呕战粟的残酷审判,我只得那么一幕幕看下去,任由潮湿的瘴气在周围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那判官才揉着额角挥手,“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再审,都退了罢。”
墙壁上火光慢慢熄了下去,复又陷入一片黑暗。
台上之人缓缓向我走来,“你如今可有话对我说?”
“姑姑……”我眼中一片潮湿,“雅言对不起您。”
那个身着官衣立在黑暗中的女子冲我摆手,声音疏离冷清,“你莫再如此唤我,你强行出谷之时我便说过,从今再无牵扯。”
我語帶哽咽,“雅言心中,您一直是我的姑姑,从未变过。”
她轻叹了口气,“你这木讷偏执的性子,当真不怕……”
“我什么都不怕。”
她冷笑,声音带着淡淡的讥讽和怒火,“你自然不怕,敢从生死界中六道结界逃出去,三百年也只有萧雅言一个!可你知道萧琼宝阳寿几何?萧润玉未来又会下哪层地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以为自己很有骨气很威风?硬着头皮将固执蠢事一味做尽的糊涂鬼罢了!”
“姑姑,我……”我话到嘴边强咽了下去,我已亏欠于她许多,本不该再抱有什么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