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格的雪样年华(21)
“……”
“哦。”
这时候,白望将一满肺苦涩的烟雾缓缓吐出,并在烟雾中模糊了双眼。
可是,这并不是我不结婚的理由。
白望将烟头在茶几的玻璃板上摁灭后,望着前方,目光专注,语音慎重:“子桐,把你的孩子放心交给我吧。”
没有犹豫,没有忐忑,没有毛头小青年般的患得患失——白望就是想对心目中的女神说,把你最珍贵的宝物交给我吧。
吴子桐怔忡片刻后,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一直都信任你啊。”
烟雾果然还没散尽啊,不然,为何会觉得双目刺痛?
“……谢谢你。”
“我才……要说谢谢呢……”
吴子桐轻轻把头靠在白望的肩膀上,说着“太累了,让我闭一下眼睛”,就这么仿佛睡去。而白望则挺直了腰杆一动不动,他并不觉得辛苦,而是希望肩头上的这份沉重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让他从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中,获得披荆斩棘的力量。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安格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夏荷依。
此刻的他躺在病床上,像一片纸一样薄薄的,肤色苍白,面容寡淡。
安格似乎连头都无力扭转,只对着天花板说:“这么晚还不回去,不怕你妈妈担心吗?”
荷依犹豫再三,才苦涩地回答道:“我家里没有人会担心我,所以,就算晚回去也没关系。”
安格的眼珠子似乎动了动,继续用无机质的声音说:“每一个小孩都是父母最珍贵的宝贝,我妈妈这么说的。所以,不要说你的家人不关心你。”
夏荷依抬起睫毛,目光闪动着:“既然你也知道,为什么还要在那种场合说出那么难听的话?”
安格的长睫毛半合落在眼睑上,簌簌地颤抖着,像蝴蝶微震的翅膀。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浓重的鼻音低声道:“我和我妈妈的事,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你,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你妈妈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后,你还能一股脑的说出那么幼稚的话?你不知道你当时的行为可能会让她的努力成为泡影吗?你不知道一时冲动的后果可能是你再没有换骨髓的机会吗?如果……如果你死了……”
夏荷依猛得低下头去,手指在黑色的裙裾上纠结成死扣,可是她还是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你根本不知道,我可是时不时就在幻想自己死了以后的事情啊(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可是不管我想象力多么丰富,也无法勾画出我家人痛哭流涕的样子。可是你不一样,你有这么爱你的妈妈,这么多关心你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死了……你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些爱你关心你的人吗?!”
说到这里,荷依的语气中已经隐隐带上了怒气,她需要拼命抓住裙裾,才不至于大声责备出“你这个人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这样的话来。
安格久久没有动弹,他就像一具被冰封的尸体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头来,一滴大大的眼泪从左眼角“扑哧”一声落入了枕头。又一滴大大的眼泪从右眼滑落,“扑哧”一声也没入枕头。
“扑哧”一声,也没入夏荷依的心里,激起一连串的涟漪。
“荷依,对不起……”
“不小心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我真的不想你们对我那么好,真的。因为我欠你们的情,并没有一辈子去还……”
如果明天我就死了。
我该拿什么去还??
荷依,你愿意听听我妈妈的故事吗?
我妈妈出生在医学世家,搁古代,她就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千金大小姐。
我爷爷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医学大师,这所医院也是他老人家亲自创办的。所以,只要我妈妈愿意,她可以不用特别努力就享受到种种特权,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是她不。
她从来不说自己是某某人的子女,她只对别人说,我叫吴子桐,子孙的子,梧桐的桐。
踏上神坛不容易。从神坛上下来更不容易。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靠父亲的光环才在医院里生存,她付出了比别人更多十倍的努力。从当学生开始,她就是班上最刻苦的那一个。早上天还没亮就跑到教室里背专业英语,晚上啃着冷馒头又到图书馆里读专业书籍。我妈妈漂亮吧,大学的时候可多人追了,可是她都无动于衷,因为她觉得谈恋爱浪费时间。
上班以后也一样。她总是一路小跑着在医院里穿梭,病房、图书馆、实验室是她的三点一线。她总是精打细算着自己的每一秒时间,希望能够学到更多的知识,具备更好的技能。
没有人能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可是妈妈却对我说——没办法啊,我可不想别人说,吴老自己是个大师,生个女儿却是庸医。
不想被平庸包装的妈妈,骨子里是个最要强,最骄傲,最爱惜羽毛的人。她天生白翼,宛若女神。
所以,你能想象到我看到妈妈下跪时的感受吗?
她从来没有低过头,无论是人,还是事。她信奉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在自强不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为了我跪在别人嘲讽又或鄙视的目光下,苦苦哀求着根本不可能会给的施舍……
就算换来了对方的怜悯又怎样?就算能活命又怎样?让我在耻辱中过一辈子吗?我该怎么对别人说,我妈妈是个精英,可是我却是个孬种,一条命还是妈妈磕头下跪换来的……
“我不想她被人侮辱。”
安格用被子捂住脸,一抽一抽断断续续着。
“我真的好不甘心,最爱的妈妈被别人侮辱。”
该怎么安慰他呢?
荷依想起了安格对自己的那个比喻——坚果安格。虽然有着坚强的外壳,但是内里却是最柔软脆弱的那一个。
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到他的荷依不知不觉就把手伸进被窝里,握住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安格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抓住她的手,握紧。
我可是仙人掌姐姐啊。恍惚中夏荷依这样想。
可是安格却紧紧地握着,从他手掌上传来的颤抖,终于慢慢减弱了。
“快没有公交车了……”
安格依然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
“没关系,地铁收车晚。”
隔了一会儿。
“那你可以十点半走。”
“嗯。”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把你也弄哭了。”
“这种事情你知道就好了,不要说出来啊。”
虽然嘴里还在埋怨着,夏荷依却把身子依偎在病床旁,想要离他近一些。她不是一个擅长在别人面前流露性情的人,但这时候,她愿意把自己的眼泪涂抹在这片床单上。
如果他的痛苦能够分我一半就好了。
荷依天真地这样希望着,却疲惫地不去深究为什么会这样想。